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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乡村正在经历一场彻底的变革，它不仅是符号的改变，人民公社变身为极富地域特色的某乡某镇，如双墩镇；更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土地革命，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激发了农民空前的耕种和养殖热情。
走出饥饿时代的农民在高考制度恢复以及对高考逐步了解之后，开始思考下一代的出路，他们要在孩子的身上实现自己新的梦想。在他们的原始记忆里，只有做官捧的是铁饭碗，吃皇粮，这是他们何等羡慕的福分！如今，考上大学也能实现这一目标，他们欢呼雀跃，终于有了盼头，即便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迈进大学之门，鲤鱼跳龙门。他们甚至美美地哼起“谁料黄榜中状元”，仿佛自己的孩子骑着高头大马在锣鼓喧天中衣锦荣归。
命运之神似乎并不公平，对中国多数乡村来说，衣锦荣归只是一个遥远而飘渺的梦。不过，在杨旭东的村里确是发生过类似衣锦荣归的故事。它发生在入冬以来最寒冷的一天，而全村人竟然如沐春天的阳光，踏过白雪覆盖的山山岭岭，提着穿不住的笨重的棉衣，奔赴白家庄，去一睹白大宝远房舅舅的风采。省里的大官儿，大宝爸嘴里的骄傲，脸上的荣光，村里人太需要这样活生生的榜样来教育厌学的孩子。
白大宝的舅舅王凯，出生在金岭市城郊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在恢复高考制度的当年，就凭着头悬梁锥刺股的狠劲，顺利迈进大学之门，成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大学毕业后在省政府担任秘书工作。适逢大宝又要参加高考，大宝爸千恩万谢求他来指点大宝，因为能预知官运学运姻缘吉凶的算命先生说大宝必得贵人指点，才会学运顺畅，贵人进门那天，要摆香案烛台。王凯只好利用春节假期来到崔家庄，虽觉愚昧，但毕竟是远房亲戚。
白大宝连续两年的高考落榜，让一向大嗓门的大宝爸沉默了许多。因此，王凯要来白家庄的消息无人知道。杨旭东爸一早去镇上给因寒冷而肺病加重的妻子买药时，看到有人正低头在清理山路上的积雪，走近时才看清是大宝爸。两人因孩子在同一所高中就读，平时见面都会聊聊孩子高考的事。看到旭东爸一脸的困惑，就解释说：
“孩他舅为大宝高考的事特地过来看看，唉，车只能开到镇上，瞧这山路，雪还没化，深一脚浅一脚的，真难为他舅了。”
旭东爸一听说是王凯回来，赶紧上前夺过铁锹，一边铲路上的积雪，一边恳求说：
“旭东他叔，旭东读书也在学你家大宝认真的样子，你看让旭东去你家，也让大宝舅给指指明路，行不？”
大宝爸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他想起算命先生的话，要摆香案烛台才会灵验，但他没说。两位满怀希望的高考生家长，一直忙到中午，终于完成了他们迎接贵人的任务。
旭东妈在得知这一消息兴奋得半夜都没有睡着，苍白已久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些红晕，她恨不得马上起来，牵上旭东去大宝家等着。大宝妈每次来看她，两个女人都对孩子读书成人考上大学充满希望，只是对孩子的学习现状不太满意，却又不知道怎么帮他们一把。因为大宝妈总是夸她的这个远方弟弟王凯读书如何了得，考试前两个月根本就没有上床睡过。实在太累就在桌子上睡一会，刚一醒来，马上就开始学习。孩子们要能像他舅一样，那该多让人省心。
霜前冷，雪后寒。王凯来到白家庄的时间，恰是雪霁初晴。旭东妈一大早就强压低无法忍住的咳嗽声，以空前麻利的速度穿好衣服，旭东爸在旁边根本插不上手，只是眼里满含着泪花。这些日子来总是由旭东爸侍奉着穿一件，歇一会，即便如此，她也常常穿得满身大汗，咳嗽不止。医生说她肺部阴影已经越来越大，肺功能即将衰竭。
这个生命垂危的兴奋女人是怎样说服木讷而深爱着她的丈夫，让她带旭东去见王凯？
孩子读书十几年，一直是你和孩子爷爷操碎了心。瞧我这身子骨，一点也没帮上孩子。孩子再有一年就高考了，老天有眼，终于给我这个做母亲陪孩子一次的机会，让我带孩子去见大宝舅吧。
旭东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她居然一句未停地说了这一段话，近几年来，她都是一说三咳的。但天气如此寒冷，路上的积雪又很滑，太不安全，他很不放心。
他轻声地告诉妻子他的忧虑，又委婉地说出自己的决定：“不行啊。”
“我行的，我行的，我一定要带旭东去。我恐怕再没别的机会帮孩子一把了，我还有多少日子，你不知道吗？”
旭东妈一边央求，一边手按胸口，眼看又要咳起来。旭东爸心疼地点了点头。他在想，自己在后面偷偷地跟着吧。
旭东妈轻轻推开儿子虚掩着的房门，昨晚催了几次才上床睡觉，现在还在酣睡吧。
旭东已经坐在床上，那双像他妈妈一样明亮的大眼睛正忽闪地看着她：
“妈妈，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很冷不？现在就去大宝家还早吧？”
旭东妈心里一下子就酸得很厉害，眼眶阵阵发热。孩子昨晚还在央求她，大宝家一定有很多人，他实在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央求到最后，几乎流下泪来。一觉醒来，就顺从了妈妈，旭东这孩子一直就是这样善解人意。
可孩子今天醒得这样早，还是让旭东妈觉得有点反常。她拍了一下孩子的肩膀：
“现在还不急，你往被窝里钻钻，再暖一会，等爸爸做好早饭，咱吃……”
旭东妈手按胸口，实在忍不住，连续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来：
“等吃饱了，暖和点，咱们再走，啊。”
旭东的眼里噙满泪花，他把头偏向墙里，不想让妈妈看见他的眼泪。
俗话说，母子连心，旭东妈还是很真切地感受到孩子老是躲着自己的目光，什么原因呢？
寒假这几天，天寒地冻，旭东房间的灯深夜也亮着，她每次去她的书桌前，总忍不住摸一下他冻得有点红肿的手，一阵冰凉，她很想把这双冰冻的手放进自己的怀里，吹灭油灯，因为窗外草屋上的积雪亮光仿佛比屋内更明亮。
孩子，睡吧，天太冷了。到嘴边的这句话，旭东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为自己没能给孩子带来温暖而深深伤心，但孩子迈进大学之门、自信满满地工作在灯火灿烂的城市的美丽场景，无数次出现在她病榻的遐想中梦境中，她常常会因此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孩子越是熬夜苦读，她就感到离希望越近。
当旭东母子牵着手走出家门时，只见爷爷正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一根削得光光的木棍：“把这个带去吧，路上好多地方都结着冰，滑得厉害，不好走时，就拄着木棍。”
“爷爷想得真周到，谢谢爷爷。”
旭东从爷爷手里接过木棍，踏上去往白家庄的路。已经翻过了一座山岗，旭东还能听到
爷爷那在寒风中的苍老而颤抖的声音。
“旭东，拉紧你妈妈，千万别松手。”
太阳已从东边的山岗上露出半边深红的脸，白雪覆盖下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远远近近的村庄和树林，似乎都笼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在这醉人的红晕中，旭东妈苍白的脸也光亮了许多，儿子即将得到贵人指点的欣喜让她的眼神格外明亮。旭东本想牵着妈妈向前走，因为妈妈的身体很虚弱，加之路滑，他一直担心妈妈会摔倒。可是现在，似乎是妈妈在牵着他走，妈妈的步子是那么轻快，除了偶尔咳两声时会停下来，妈妈一直就走在旭东的前面。
旭东看到妈妈精神状态如此之好，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记忆中的每一个冬天，妈妈几乎是没出过门的，只是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还常常咳嗽不止。难道是妈妈的病已经有了转机？
旭东走在妈妈的身后时，只见妈妈那细长而白皙的脖子上已有密密的汗珠，头发好像还有点湿，这让他伤心地认识到妈妈的身体无比虚弱。因为走了这一段路，他不仅没觉得发热，甚至还有点冷。
一路上，妈妈还不停地跟旭东说着玩笑的话：
“孩子，都比妈高出半个头了，成大人呢。告诉妈妈，在班里，有没有偷偷喜欢的漂亮女生？”
“我哪有啊，妈妈。老师经常说，高中有这种想法叫早恋，学校一旦知道，会被开除的。”
一说到“开除”，杨旭东的心里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想起了学校开始放寒假的那个下午，那令他心痛万分的一幕幕，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无法承受的委屈，他要把这一切告诉他最亲爱的妈妈，几乎就在那同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可对他满怀希望的妈妈只顾前行：
“就知道我儿没有，跟女孩子说话都脸红，哪会有。我儿专心读书，要考大学呢。”
“我会努力的，妈妈，你放心吧。”
杨旭东看着妈妈虚弱不堪的背影，一瞬间就止住了眼泪，今天妈妈这么开心，怎么能让妈妈伤心。他握紧妈妈的手，似乎一松手，妈妈就会摔倒或者走远。
人在满怀希望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常常能创造出奇迹。步行到白家庄，六七里的积雪山路，对平时在自家院子里走走都累得气喘吁吁的旭东妈来说，几乎是天方夜谭。然而，奇迹就这样发生了。这不，白家庄已在眼前。这个坐落在半山坡的村庄虽然还盖着厚厚的雪被，但在朝阳的朗照下显得生气勃勃，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高树和屋檐都悬挂着长长的冰凌，折射出太阳的光芒，金光闪闪。村庄四面的小路正热情地迎接纯朴的村民，他们正抱着不会走路的孩子，牵着小学生、初中生和高中生欢天喜地而来，共同分享大学梦的幸福和荣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