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在生命教育中,我们常说生命太宝贵太神奇太难珍惜,因而死亡实在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可是在令人伤心欲绝的意外发生时,剧中
还是一场梦吗,白兰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总是来去匆匆的丈夫杨旭东,居然如此安详地躺在自己的眼前,这样的一幕好像很渺茫很久远,应该是在新婚之夜。丈夫最近还常常笑他,人到中年时就喜欢妄想,把现实和梦境搞混了哦。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
恍惚中,丈夫熟悉的笑声在耳畔想起。她狠狠地掐了一下手臂,像往常噩梦后一样,但这一次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她又伸手去摸丈夫的脸,手却被凉凉的东西挡住,随即又被一双熟悉的手抱住。
“妈妈,妈妈,不要再这样,不要再打扰爸爸,爸爸已经走了。”
女儿蕾蕾嘶哑的哭音让白兰花一怔,蕾蕾怎么会在家,医学院又突然放假?白兰花偏过头,女儿像她爸爸一样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脸上满是泪痕,有的地方已经风干。她一阵心疼,侧过身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她想对女儿说,你可怜的爸爸就这样丢下了我们,他怎么忍心?但她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喉咙里似乎有很硬又很干的东西牢牢地堵着。她只能绝望地凝视熟睡在冰棺里的丈夫。
铁栅栏小院的铁皮顶上新挂了一只雪白的灯泡,院里挤满了悲伤的面孔,许多人都在边哭边说,但兰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院外爆竹声惊天动地,好像一直都没停过。围在冰棺四周的人,有她的亲戚,她丈夫医院的同事,更多的是第一次见面。一看到丈夫的同事,她的心突然又很酸起来。她想起丈夫离家前吃早饭的样子,狼吞虎咽,还边吃边啧嘴,不时温柔地看她一眼,出门时还回过头来笑着,媳妇的早餐比哪里的早点都好吃,里面有兰花香唉。直到她说,行哪,快上班去吧,丈夫才转身走出了小院。
她的心一下子就碎成了八瓣,原来这是丈夫在跟她告别呢,她竟全然不知。更让她揪心的事情,自从搬进迎宾花园,丈夫中午就没有回家过。即便是夜晚,能在家里睡到天亮,也是最近一年女儿上医大之后的事,医院急诊,手术再晚,丈夫也会回家陪她,担心她孤独失眠。可今天中午丈夫竟然回来了,没有进家门,而自己家就在靠近花园大门的东区。
这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城市星罗棋布的小区蝉鸣林静。在迎宾花园西区,一对老夫妻住在H栋侍奉孙子上学,他们最先看到在G栋和H栋之间的水泥路上躺着一个人。老俩口一开始以为看花了眼,水泥路都晒烫了,谁会躺在那里呢。等颤颤巍巍下了楼,近前一看,一地的血,人是匍匐在地上,头向东侧着。他们从侧着的半边脸上,一眼认出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天哪,我不会是瞎眼了吧!怎么会是天天念叨的救命恩人?
两位老人几乎同时拼命地喊起来。
“快救人,快打120啊,赶快,旭东摔倒啦。”
那充满沧桑近乎声嘶力竭的声音乘着夏的长风,响彻了整个花园。
楼上陆陆续续的开窗声,许多头颅伸出窗外,向出事的地方张望。不断地有人跑过来。
花园的保安失魂落魄地往这边跑,一边高声打电话。
保安劝说围着的人群退后,保持通风,又拉开几个不断呼唤着摇晃着旭东的老人,说急救车马上就到。
“真是杨旭东院长,怎么会伤成这样?”
“他家不是在花园东区吗,快去告诉他媳妇。”
有人开始向东跑去,可没跑几步就停下来,因为白兰花正飞奔过来,她脸色煞白,像一阵疾风冲到丈夫的身边,跌坐在血地上,她想把满身是血的丈夫抱坐起来,可是丈夫软绵绵的,嘴角、鼻孔和眼角都在往外涌血。她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轻飘飘地被人搀了起来。
救护车呼啸着开进花园,急救的医生护士也冲到了。他们快速放下担架,小心地把他们尊敬的院长托上担架。救护车载着花园所有人的无限期望,冒出一股浓烟,重又呼啸而去。
白兰花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虽然只有十几分钟,期间还不断有医生护士过来安慰她,院长会没事的,院长很快就会好的。但感觉好像等了几十年,抢救室的门开了,跑出了几个掩着面的护士,她想问一下丈夫抢救得怎样了,可是没追上。很快,七八个护士跑到她的面前,有几个抱住她,泣不成声。
“阿姨,您要挺住啊,挺住啊。”
白兰花点点头,出奇地平静。她想尽快进抢救室看看,晚了,丈夫就走远了。
抢救医生呆呆地站在手术台边,他曾在这里作为手术副刀手协助院长,多次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此刻,院长颅骨破裂,大脑严重充血,他束手无策,万念俱焚,他恨自己没有院长妙手回春的刀术,更愧对院长手把手的教导。
医院党委书记在请示了卫生局长后满足了白兰花的要求,她的丈夫不放太平间,也不放殡仪馆,她要带丈夫回家,为他守孝三天。因为自她嫁给旭东那天算起,旭东从没给过她完整的呆在家里的三天,她就要实现这个愿望。
像全国在城市化浪潮中风长的城市一样,金岭市在建设经济开发区和开发商品房的滚滚商机中,几乎是一夜之间城区就魔幻般地扩大了四倍。城市人口的急剧增长,而城市的配套工程并没有同步。就医难,入学难,已经成为日渐加重的城市病。
卫生局长在市长面前拍过胸脯,一定改变当前市民投诉最多的就医现状,自己的升迁机会他就赌在这一届书记身上,而自己的官场年龄已到最后的时刻。他知道伸手向市财政要钱再建一座医院,无异与自毁长城。前任书记的市政工程血盆大口已经把黄金地段的卖地所得吞噬得干干净净,且垒高政府债台,造得辉煌业绩升入省府。如今的金岭市在农民工大军进城后已完全是一座消费型城市,千人以上的制造业工厂不过三五家,除了招商引资,贱卖城郊土地,再无生财之源。
卫生局长要为市长分忧,要用空手套白狼的招数解决就医难问题。局长办公会连续开了两天,终于有人想到良策,把双墩镇医院的院长杨旭东调入仅靠计划生育妇女节育业务维系残生的城区白塔医院。
理由有三:其一,是杨旭东拯救了濒临倒闭的双墩镇医院,已开展医疗各科业务,该院虽然偏远,却是全市乡镇系统影响最大的医院,可见他的优秀管理能力;其二,名医出名院,杨旭东的医术医德口碑很好,且医行信家,如让杨主政白塔医院,大批新进城的百姓必将因相信杨而流向白塔,这会大大缓解其它医院的压力。其三,白塔医院百废待兴,院区野草风长,各科室仅有门牌尚在,医生多已借调到待遇好的医院。急需一名年富力强又能吃苦耐劳的新院长,杨旭东正符合这个条件。他虽然是高考落榜生,没有高等教育的正统光环,但他边行医边刻苦自学,已拿到医学本科和国家执业医师证书,他身上有我们这些全日制学院队伍中所没有的东西。
献计者的话还没说完,副局长就已想好了质疑的几点,因为现任白塔院长是他用尽心机才巧妙运作成功的。在感谢宴上,副局长语重心长地安慰等了3年的院长,医院虽差但毕竟是正科级别,城市发展如此之快,白塔医院在你的手上何愁没有新生?
但一向稳重的副局长终于没能提出他的质疑,他看到了局长喜形于色的脸,而这张脸在市长热线反映的就医难问题转到卫生局之后,似乎没有笑过。
杨旭东在经历了双墩镇政府从不放人到不得不放行的行政过程和养他爱他欣赏他的乡亲的失望折磨之后,挥手告别镇公路两边的送行人群。他理解他们的失望,想再找他看病,远了,来回的路费都抵得上药费。20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为病人计算各种费用,绝不枉费那从泥土里用血汗结晶的可怜收入。
从乡村走进城市,从鸡鸣狗吠的黑暗到灯红酒绿的灿烂,多少人追逐在这条路上,又有多少人半路梦断?可杨旭东没有丝毫的快乐,镇医院刚步入正轨,还在忙着乡镇示范医院的评估验收。医院的复活让老镇长感激万分,以致几番到市里拼命争取,杨旭东才顺利转为国家正式医生,是这所医院让他拥有与医学院毕业生相同的好运,他还来不及报恩。他更舍不得那些对他迷信太久衣着破旧的病人。
局长在得知他不愿离开镇医院时找他谈话说,医生天职是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是为民奉献,要胸怀宽广,服从组织安排。杨旭东没再说一句请求留任的话,他别无选择,尽快去白塔医院报到。然而,谁能料到白塔医院只需要他奉献生命的最后4年?
关于一座城市刻骨铭心的记忆,谁都会有一段珍藏。失恋者的分手小径,落叶缤纷;热恋者的初吻公园,芳草鲜美。流浪者立交桥下的家,无风无雨;成功者高入云端的楼,金碧辉煌。
但有些记忆是共同拥有的,市民痛心那记载城市历史古城墙的消失,百年老树为城市道路的第三第四次拓宽而英勇献身,清澈蜿蜒的护城河变身为浊浪滚滚恶臭阵阵黑水河;他们感激无处不在的越来越多的志愿者的热情服务,自豪自己的城市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风范。可在金岭市,一场葬礼以一种路人亦泪流的特别方式刻进市民的记忆深处。
杨旭东出事的那天晚上,市区里所有商店的爆竹就销售一空,因为去死者灵堂吊唁的每户亲戚朋友,都会在灵堂前燃放一挂爆竹,死者家里也会用一挂短爆竹回应迎接。一向冷清的花圈寿衣店灯火通明,连续加班两个晚上,所有的存货全部售完,所有的原材料全部用尽,还是没能满足不断赶来的风尘仆仆的顾客。
卫生局长破例早起,今天是他的爱将杨旭东出殡的日子,他要利用这个全市医院院长都来送别的机会在殡仪馆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在医疗事故频出和医患关系如此紧张的时刻,实在需要树一个典型,既平息一下部分医生心中的怨气,也正正行业风气。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天早晨,东方的朝霞弥漫了整个天空,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拉着冰棺的灵车在哀乐声中缓缓驶出迎宾花园,门口是黑压压的人群,互相搀扶的老人,牵着孩子的年轻夫妇,身着校服的学生,他们都自觉地分立在路的两边,送行的爆竹惊天动地,人群中不知谁先哭出了声,整个人群都压抑地哭起来,那哭声像沉沉的河流的呜咽。
“老天不长眼啊,好人怎么会短命?”
“旭东,你走了,我这把老骨头今后找谁看啊?”
“杨院长,你终于能好好休息了。”
“杨旭东院长,你放心吧,一路走好。”
“……,……”
虽然有交警在疏导人群和车辆,但从迎宾花园到解放大道短短的300米路程,灵车却走了很久。
宽阔的解放大道俨然成为扎着白花的汽车的停车场,很多车都悬挂着异地牌照。车的主人们丢下手上的紧张工作,从全国各城市赶来,星夜兼程,就是为了送他们满怀感激的院长一程。他们之所以能在外地安心创业,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受到杨院长太多的照顾,他们没齿难忘。无论多远,他们都要回来,陪着自己的家人一起送别恩人,尤其是他们年迈的父母可能无法承受恩人突然逝去的悲伤。
没有人能数清解放大道到殡仪馆10多公里的路上前来送行的车辆,只知道这一段路整个上午不得不实行交通管制;因哀伤过度而休克的老人不断被120急救车接走;原定的追悼会临时取消,因为殡仪馆成了人海,随时都有安全隐患发生。
当晚的电视节目“城市之声”对全城交警战高温斗酷暑的事迹做了详尽报道,高度赞扬他们在解放大道一直坚守到下午四点,保障道路畅通。节目最后,播音员也感慨一位普通医生在金岭市丧葬史上写下难忘的一页。
卫生局长当晚还接到一位老干部打来的电话,责怪他说,像杨旭东这么有影响的医生医术一定很高明,怎么不充实到市一院?干部病房在那里,应加强这里的医疗队伍建设。
卫生局长想解释一下,杨旭东只是医德高尚而已,但对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局长久久地站在窗前,他在思考下一步的工作,重新规划干部病房。
人类历史的长河奔腾不息,个人生命只是一朵朝开夕谢的浪花。英年早逝,就更让人扼腕叹息。在社会生活广阔画卷的描绘群体中,杨旭东也许是最平凡的,恰恰是这种平凡成就了精神世界的伟大。翻开那一段尘封的记忆,我们或许可以找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