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媒体匮乏的时代,出名真的是件很困难的事。八十年代末的媒体应分两类,即以黑白电视和收音机为代表的电媒体,以报纸和杂志为代表的放置在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的纸媒体。当然,黑白电视还是少数人家的奢侈品,收音机是部分劳动者劳动时用来消除疲乏和睡前的催眠,流行歌曲的靡靡情怀更受欢迎。所以,即便媒体轰炸,也是受众寥寥。而杨旭东却因跨界促进商品流通的乡镇集市贸易,扬名周边五六个乡镇。
八八年秋收季节的深夜,刚出诊回来的杨旭东正在木盆内洗澡,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张家冲的张奶奶和媳妇本来关系很好,今夜却为堆在打谷场的稻谷夜间是否需要看护发生口角,张奶奶坚持要么婆媳二人一起看护,要么一筐筐运进家里,以防到手的东西夜间被偷;媳妇说家家丰收,没人会偷谷,不用看护,更没必要搬回家,再说明日还要晒。媳妇因为丈夫在沿海地区开的公司生意好起来,本来很孝顺的,不过白天忙着收谷晒谷,晚上还要看孩子写作业,孩子不会写的,自己也不会帮忙,急得满头大汗还被孩子嫌弃是“泥腿子”。孩子刚睡,婆婆又催命似的,争吵中媳妇就漏嘴一句“老不死的”,张奶奶平时母以子贵,听惯媳妇的孝顺贴心话,既然失去山村多数婆婆面对媳妇发火时必备的防御能力,当即昏厥倒地,嘴唇紧闭,胸部迅速膨胀起来。媳妇见状大喊救命,好在各家打谷场都有人,都插翅赶过来,看张奶奶的样子像是气炸肺,已气绝身亡。大家只顾忙着给张奶奶换衣服,担心挺尸,衣服就换不上。没注意到媳妇,她偷偷找到农药,一口喝下半瓶,大家闻到刺鼻药味才知道,好在及时,用馊泔水和马桶尿灌她,她总算把农药吐出来。但她一直哭,婆婆走了,她不会活下去。村长已差人去镇政府打电话给他儿子,回来奔丧。又担心媳妇出事,让你去看看。
旭东到张家的时候,曾主持过旭东妈丧事的风水先生已先行到达,屋内哭声震天。张奶奶已被安放在地上的一堆还没晒干的稻草上,稻草还有淡淡的泥土气息。张奶奶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因为胸腔膨胀,换上的绸缎寿衣没办法扣上。旭东觉得张奶奶如果没有其他疾病,应该不会就这样死亡。
“先看看活的吧。”有人拉着杨旭东,来到仍在呜咽的媳妇床边,农药味,尿臊味,泔水味,扑鼻而来。
旭东迅速给尚在哭泣的媳妇做完简单检查,心跳正常,脉搏正常,表达清晰。他就快速拿起药箱,跑到张奶奶身边。路上,他就怀疑,这种情况,最多气胸、脑溢血或中风,怎会直接死亡?但一进门的丧事场景让他不敢造次。现在,媳妇没事,他要全力看看张奶奶。
他跪在张奶奶的身边,似在用力紧闭的眼睛是生命仍在的迹象,鼻息的确微弱,非医生在宁静中无法感知。脉搏微弱,胸部膨胀无疑是胀气。他迅速坚定地说:
“张奶奶还活着,要马上抢救。”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哭泣的人都失神的望着他,忘记哭泣,因为他的声音太响。村长拍着他的肩膀:“孩子,你还年轻,医生名声很重要,万莫闹笑话。让老人安息吧。”
他没有理睬,迅速打开行医箱,找出装针管和注射器的铝盒子。他解开老人的上衣,仔细寻找老人第二根肋骨和锁骨中心线的位置,确定之后,迅速扎下针管。气体开始哧哧从针管冒出,胸部的膨胀在逐步减轻。接着,旭东又接上注射器,往外抽气,反复几次后,胸部已快恢复原状。再查脉搏,也开始清晰起来,目前症状应是重度昏迷。旭东想,如果有可能,送往医院救治最佳。可是,最近的镇医院已快竣工,可惜医生和仪器都没有到位,目前还是师傅宋医生一个人的医院。去金岭市医院,老人显然经不起这样的颠簸。首次接触这种病例,旭东心里的确没底,但以他的经验应该是脑溢血或脑中风导致的昏迷。
旭东从张奶奶的流汗肢冷、脉息微细、大小便失控等症状判断,应该是中风。虽然带有中风的救急药,但不敢用,他决定用针刺试试看。他把张奶奶的五个手指尖聚拢在一起捏紧,用针分别在五个个指尖上点刺,再用力挤出几滴毒血。左右手都刺过之后,又在十个脚趾头尖上刺血。只是张奶奶仍在昏迷中,大小便的味道让围着的人也阵阵恶心。旭东没有放弃,他用手捏紧她的耳垂,反复向下拉,接着用针点刺耳垂,直到滴血。又针刺鼻尖,在刺过后用手再挤。旭东满身大汗,而张奶奶依然昏迷。虽然错过最佳的抢救时间,但医生的直觉告诉他,病人依然活着。自己的努力会有某种程度的成功,虽然不能说是起死回生,至少可以降低病人中风后瘫痪的概率。麻烦的是,病人的气胸大大增加救治的难度,间接影响中风治疗的判断。
多年以后,旭东在回忆这次救治时说,“医生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人云亦云,不轻言放弃,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
三个小时后,张奶奶慢慢睁开眼睛,满屋的人惊诧不已,当她又开口问:
“我--这--是--在--哪--儿?”
在场的人都欢呼起来。旭东安排村民小心地把张奶奶抬上床,脱下汗湿的寿衣,换上干净的衣服。喝农药的媳妇虚弱地趴在床边,“婆婆,婆婆,原谅儿媳不孝吧。”
当远远近近的雄鸡开始高亢地报晓时,张奶奶的儿子张老板满面泪水悲伤万分地回到家里。走过堆满稻谷和稻草的打谷场,推开虚掩的家门,怎么这么安静?
折腾半夜的亲友都坐在板凳上靠着墙打盹,杨旭东靠在老人房门口的椅子上,随时关注房里的情况,老人的床前有两个人轮流看护。
当张老板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后,感激的热泪夺眶而出,他抓住这个清瘦但目光炯炯小伙子的手,久久不放:“怎么报答你,你救了我的妈妈、妻子,你救了我们全家,我们终身感激你。说个数吧。”
旭东疲倦地笑笑说:“我向来只收药材耗费的钱,没几元。现在病情已经稳住,你抓紧准备,天已快亮,带上病人去市医院做些检查。看看你妈妈有无其他并发症,你妻子的血液状况。”
能有感恩之心,本已足矣,偏偏又用创意无限的方式表达感恩,多少有些画蛇添足。为表达对杨旭东的感激,张老板找到活跃在乡村的庐剧团,要他们在高峰乡和双墩镇的赶集时间搭台唱戏,各唱一场《四郎探母》,报酬是平时的两倍。但舞台两边要悬挂这副对联“感恩神医杨旭东,回春妙手铸丹心。”正在为庐剧的字正腔圆却赶不上流行歌曲的卡拉OK而不平的团长感激涕零,他信誓旦旦地表态,这两场绝不穿插卡拉OK。
张老板在母亲和妻子身体复原后,把他们都带到自己公司所在的城市。家里的田地自然无偿转给亲友耕种,他们一家也就成为中国最早脱离土地的农民。
集市上的两场演出之后,杨旭东的“神医”之名已传遍五六个乡镇。这年的整个冬天,应诊病人纷至沓来,尤其是多年治疗不好的病人。这给本就疲于应付的杨旭东频添巨大的麻烦。好在这些病人本想“神医”该是个白发飘然的仙风道骨之人,不料却是个毛头小子,又听到旭东不厌其烦的耐心解释,你们这些慢性病须经大医院的仪器检查确诊,乡村医生凭肉眼猜测是治不好的;加之分文不取,可见没有治好病的自信。竟也觉得“神医”言过其实,不是杨旭东在自己谦虚。慢性病人倒是减少了,但日常感冒、发烧、咳嗽、牙痛、腰酸背痛病人与日俱增,旭东又得苦口婆心地让他们明白,这些常见病,只要是开诊所的,谁都可以治疗,跑这么远的路,真不值得。单就儿科病人,他已苦不堪言,小院里孩子的哭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