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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芳草绿。这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
宋医生从镇政府开完会,兴冲冲地赶回诊所。他容光焕发,眼镜在眼睛上的位置也比平时周正许多,吐沫飞溅地跟徒弟规划着镇医院的未来蓝图。原来是市长召开乡镇长会议,镇长召开镇各单位会议,宣布各乡镇必须完善一所医院,方便百姓看病,做好防疫,配合国家计划生育和管理分散在各村的个体诊所。双墩镇和东山乡在特殊时期形成的联合医院将取缔,人员分别分到即将成立的东山乡医院和双墩镇医院。宋医生说着走到诊室的门口,前面的那栋平房将被拆除,盖一栋两层或三层的综合楼,建立健全各科室,我们很快就会有各种检查仪器,检验科,手术室,住院病房等。他简直感觉到医学救人的春天已经来临,这个春天让他等待太久,等得花儿都谢了。
师傅的视野里俨然有所现代化灯火辉煌的医院已开始生长,徒弟们也享受到分享的快乐。只是眼下,院里的蒿草在几个徒弟两年多的努力下,被消灭得较为彻底,院落空旷而辽阔,坍塌的围墙也因没有院门只能稍稍修补,不容易随便跨越。通往前栋厕所的路也被修通,徒弟们用石头和沙子垒起一条细长的窄路,可以免去雨天黄泥粘脚的烦恼。因此,徒弟的欢喜显然没有师傅的高度。他们都在积极准备即将到来的医士资格考试,满怀自信,因为他们的实践经验积累可谓丰富,他们已共同完成四大本治疗记录。求医病人在徒弟技术长进的同时也越来越多,尤其是吊瓶治疗,在旭东高明的扎针技术影响下,终于派上用场。诊所业务日益扩大。
在夜晚的挑灯战斗中,旭东已完全消化师傅的书架。去金岭市,他唯一的消费就是新华书店的医学书籍。理论的东西,理解起来很困难,有时请教宋医生,他也很困惑。每当此时,旭东就特别羡慕医学院读书的同学,他也更深理解医学院全日制科班出身的高贵之处。爷爷虽然身体越来越差,早已不能出门行医,但稍稍好点,就教旭东脉象分析和针灸。还用自己的病痛身躯让旭东练习准确把握人体穴位。
两年一度的医士资格考试在等待中到来。这种考试对勤奋而理想明确的杨旭东而言,实在没有什么难度,他已近乎满分的成绩顺利通过医士资格考试。有个师弟因理论知识的缺陷不得不留在师傅那里继续学习,等待下一次的机会,竟也有点高考复读的味道。好在又有三个新徒弟已在宋医生处拜师,复读的师弟既然不会孤独。
临别时,宋医生谆谆告诫两个即将行医的徒弟不能有索取之心,“病痊望报,已是俗子负心;病痊索报,应为自己的医德惭愧。能治好病是有功劳的,而收到回报实际上已无所谓功劳。能够治好病并且忘却功劳,不取回报才是真正的功劳。医生要有救死扶伤的精神,不能惟利是图。不要因为病人富有,就心生贪婪;也不因病人贫穷,就懈怠懒惰。医家最不该养病贻患,恐吓索钱。希望你们都能成为一方良医。”
针对两位独立行医徒弟的未来发展,宋医生也开出良方。先参加全国成人高考,自费学习,拿到正规医学院专科以上的毕业证书。接着,就可以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等拥有执业医师资格证,全国各大医院均可应聘。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现在还没完全放开,但放开是早晚的事。等你们拿到学院毕业证书,肯定会放开的,任人唯才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天公已抖擞,豪迈降人才。
拿着医士资格证书,终于可以独立行医治病,可以自己谋生,旭东很欣喜。但有件事常使他不安,那就是对白大宝病情的牵挂,这两年多,也从没放下过。只是关于失语症方面的书,他一直没有买到,而师傅对失语症也一无所知。好在白大宝的症状较之前已有很大变化,他常常自言自语,有时又把羊抱在怀里,好像在跟羊对话,却又无法听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待到有人走近,他又无语。说话应该没有问题,就是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大宝可以独立去放羊,不需要白珍珍时时照看。这样,白珍珍可以去地里做些农活,或者干些家务,只是在夏天突然来临的风暴,抑或冬天不期而至的大雪时,要去寻找他。令人欣慰的是,每当这样的时刻,他多半已在回来的路上。如今的治疗,去省立医院的次数已经很少,但定期会去金岭市中医院,中药调理。自从停用省立医院开的西药之后,前期膨胀的面部和身躯都已渐渐复原。家里这两年的收入都用在大宝的治疗上,但看到大宝的变化,全家人对未来还是充满希望。家里还挤出一点钱,把白兰花送进金岭市金剪刀缝纫培训学校。再过半年,兰花就可以按照培训学校合同被安排就业,挣钱贴补家用。
关于诊所地点的选择,爷爷要他在双墩镇租房行医,爸爸没有参与意见。旭东坚持把诊所安在家里,理由是可以省下租房钱,亦可以顺便照顾爷爷,爸爸就能安心种植责任田。
旭东诊所开业的那天,恰是稻谷成熟的收获季节,亲友丢下手里的活计,前来贺喜的就有两桌人,加上十几个看病的,三桌酒席喜气洋洋,欢声笑语。还有两个抱着发烧的孩子,从宋医生的镇医院直追到这里,要挂吊瓶补水,而给小孩扎针和治疗,杨旭东已小有名气。当日,杨家小院人来人往,已好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旭东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间,感慨万千,他不会再为让旭东放弃高考复读而内疚。
忙忙碌碌的诊所业务逐渐让旭东应接不暇。从检查到处理,每个病人至少耗时十分钟。刚开始十多个病人,就是有外出诊疗,不过两三个病人,没什么问题,还能抽空看书,照顾爷爷。然而,一年过去,病人增加到每天二十多个,杨家小院每天上午都排着长长的队。虽然爷爷撑着起来帮忙,也无济于事。更有每天无法推脱的出诊,少的时候也有五六次,都是乡里乡亲,如何推脱?经常后半夜还蹬着自行车赶往病人家,整天疲惫不堪,好在年轻,恢复得很快。他现在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他去镇政府租房行医,爷爷辛苦出诊一辈子,他不希望旭东继续走他的出诊老路,而是安静地坐在诊室专注看病。
尽管整日劳顿让他精疲力竭,但每次面对病人时,他总是微笑着,强打起精神,给病人以安慰和信心。经他诊治的病人,没有谁会忘记他那双热切的大眼睛,明亮,清澈,温暖,朝气蓬勃。当然,从遗传学角度出发,这双令人难忘的眼睛应该来自他已经亡故的妈妈“病西施”的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