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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面对巨大而无法承受的灾难,常叩问苍天,“老天啊,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有时苍天真的睁开双眼,江明月的爸爸在获悉女儿考中大学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天终于睁开眼了。”多日来对女儿命运的担忧和悲伤,使得他终日沉默寡言,眉头紧锁。虽不到一月时间,却已老去十岁。在接到这个金榜题名喜讯的当晚,他买回两瓶粮食酒,路上已喝半瓶,到家后,又从腌菜罐里捞出咸水直流的泡豇豆,唱着哭着笑着,明月妈妈怎么也劝不住。
明月看到爸爸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强抑住内心深重的苦涩,拉住妈妈:“让爸爸醉一回,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些。”
当晚,明月的爸爸醉得不省人事,吐得昏天黑地。鸡鸣二遍的时候,他醉酒醒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茫茫的黑夜。这时,阵阵清凉的风从后山吹来,带着露珠和青草的气息。稀稀落落的蛙鼓时远时近,公鸡又已开始鸣叫,此起彼伏的长鸣。东方的天幕上,挂着一颗晶亮的星,那是启明星吗,天,就要亮了。
等待大学开学的这段日子,李娟和江明月常常在一起,她们最终放弃去派出所报案的打算,是不想再去碰这个深深的伤疤。而她们三年来共同学习的好朋友,曾在学习上无数次帮助过她们的杨旭东,在这场无情的竞争中意外落榜,她们没办法不去谈这个最纯真善良又聪明的高个儿大男孩,不断商量着怎样鼓励他能重新回校复读,又常因怕伤害他的自尊而一筹莫展,以致夜深难寐。明月还是常会从噩梦中惊醒,这时,李娟就拥着她一起向往着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学问渊博的教授,书声琅琅的晨读,直到他们都对未来充满无限的憧憬。俩人先后两次找到杨旭东的家,可惜,杨旭东都在乡医院,去那里找他显然不合适。不久,李娟接到江南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很快,江明月也拿到长江医学院的通知。俩人在开学之前的深夜,因无眠而翻身下床,给她们的好朋友写下一封长信。
旭东同学你好!
惊悉你考场意外,我们深感痛心。两次去你家,很想与你聊聊三年同窗的友情,可惜都没能见到你,我们只见到为你骄傲的爷爷。听说你已开始师从宋医生学医,早出晚归,夜半也在饱读医书,我们也为有你这样坚强而有理想的同学感到骄傲,没有什么挫折可以打倒你,你是强者你是勇者。
三年在人生的长河实在太过短暂,但留给我们的却是无数温馨的回忆。你总是从容地面对学习上的困难,为同学排忧解难,从不厌倦,从不敷衍。你在学习上的成功来自你过人的勤奋,你的每分钟都用在学习和思考上。在那些心安理得的休息和玩乐的时间,你都会静静地坐在教室,寒来暑往,三年如一日。那些平淡而单调的时光,我们常被你的精神感动。
考试的结果有时实在是偶然的,有很多的运气成分,不必为偶然的结果而失去信心。这一点,你比我们更清楚。只要你不放弃,总有成功的机会。张老师说已为你争取到免费复读的机会,三年来,你是他心空最亮的星,说起你,他总会唏嘘不已。今年,我们学校的复读班录取率又提高五个百分点,已达到百分之三十。以你的实力,复读录取是毋庸置疑的。现在学校复读班真是火爆,盛况空前,教室里黑压压的,每班都一百二十人以上。还记得教室两边悬挂三年的标语吗,“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硬汉是永远不会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打倒,但你永远打不败他。在我们的心中,你永远是个硬汉,虽然你外表柔弱。海明威笔下的桑提亚哥在茫茫的大海上勇敢拼搏,与风暴,与鲨鱼,历尽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但收获的却是一副空空的鱼骨架。这是我们都熟悉的故事。我们真诚地希望你,永不气馁,永不言败。
旭东同学,路遥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我们坚信你有快乐而理智的选择。非常怀念我们共同学习、共同讨论的那些时光,可惜往事只能回忆,时光无法倒流。临别在即,言不尽意。只要你生活得快乐,生活得充实,就是我们这些昔日好朋友的最大安慰。
祝福你。 李娟、明月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这封信是旭东爸爸收到的,他随手丢在床上,就跟着几个村民去几十里外的粮油厂买菜籽。实行责任田,稻谷,小麦,油菜,都大获丰收。可是,丰收之后,卖粮难又困扰着村民。这不,旭东爸爸在粮油厂门口仅排队就是两天,夜里就睡在由货车、拖拉机、板车和人力挑的麻袋组成的长长队列里。等杨旭东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三天。李娟和江明月,这两只山村飞出的金凤凰,已在亲朋好友的喜酒祝福、送喜钱和家门敬祖感恩德之后,来到她们各自的大学,开始谱写人生的崭新乐章。旭东虽然想回信祝贺,但为时已晚。
诊室学医不仅有宋医生所讲到的理论,还实现了理论和实践的密切结合。每天上午通常会有八九个病人,宋医生看病时,他们都放下手中的医书,一个做问诊记录,另外两个就在旁边学习。病人虽然不多,病例有限,但都是鲜活的。而且,这种实践最为合适,他们有时间看书,听宋医生讲理论。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中国乡村诊所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其诊所主人都是在这种土壤中速成的。在这些诊所诞生以前,广大的农民不是有夺命之病通常是没有求医的奢侈念头的。感冒、咳嗽、发烧、发冷和拉稀,这些常见病,但凡发生多是死抗,似乎在死抗中自然生出抗体,或者秘方自疗。比如感冒时拼命干活,大汗淋漓,接着木桶泡澡;咳嗽时热水烫脚;发烧时冷毛巾盖住额头;发冷时把家里所有的被子盖在他一人身上;拉稀时饿他个两天三天,肯定拉不出。现在有丰收的粮食卖,可以卖牲口,手头当然有些零钱。有了零钱,死抗的能力必然下降,求医缓解病痛的念头也越加强烈。乡村诊所八九十年代的爆发式增长,也就顺理成章。
诊所每隔半月需要补充药品,宋医生就会去金岭市医药公司买药。这天下午,宋医生从金岭市进药回来。刚进诊所门,旭东忙接过老师手里的两大袋药,宋医生气呼呼地说:“大白天也敢拦路抢劫,大白天呢,这流氓罪犯太猖獗,哪里还有王法。师傅差点就见不着你们。”
徒弟忙端来茶,扯过板凳让师傅歇息,别气坏身子。宋医生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我买好药,从医药公司出来,拐进南屏巷,准备去车站坐车。还没走几步,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从两边直接撞了我,我的药差点被撞掉地上。这两小子竟问我撞了他们怎么办。我说明明是你们撞我,怎么不讲理。其中一个就拿出刀,逼到我的胸前,拽住我的药袋,问我这老头是不是活腻了。另一个就说给点烟钱,就让我走。原来是劫道的。我指着胸口告诉他们,老头我早就活腻,钱我没有,就冲这儿攮,我这袋里还有止血药。最可恨的是先后有三个人从我们身边走过,竟不敢朝我们看,走很远才回头瞟一眼。僵持很久,他们才互相使眼色放我走。还说可怜我,放过我,不跟我计较。奶奶的,我这兜里总共才一元多坐车钱。”
“师傅,你再喝口茶,消消气。”旭东说。
宋医生稀疏而常常的眉毛拧得紧紧的,匆匆喝口水,接着说:“我从南屏巷走出来,正好看到四名公安,就告诉他们,巷内有抢劫的。他们就问抢了我多少钱,我说没钱,所以劫匪没抢到。那公安就说,没抢到就好,他们在执行公务,你们说,气人不?后来,我走到车站,车站上有很多公安。在车上,才听人说,公安是在抓强奸犯。昨晚,少数民族歌舞团在市剧院演出。在剧团下榻的宾馆,有位女演员遭到多名犯罪分子**,现在正全城抓捕。”
宋医生说到这里,告诫三个徒弟,今后出门或走夜路,都得当心点。
这种流氓犯罪案件不仅发生在金岭市,而且在中国的很多城市,这种案件都在滋生泛滥。拦路抢劫强奸,敲诈勒索,进饭店吃饭不付钱,还剁掉师傅的半截手臂,护士和工人下夜班频遭毒手。犯罪分子手段毒辣,罪行令人发指,且流窜作案,从城市到乡村,治安问题都面临着严峻的挑战。这是八十年代的中期,高层及时出台严厉打击流氓犯罪的相关政策,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正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