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仿佛从李小青的叹气声中听到了世纪末年。
哥哥并没有和李小青说上几句话,李小青一直坐在石头上,心事重重,也不肯走。
除了文华勤,小学同学中,李小青的年纪就最大了。李小青有一个妹妹,叫李小丽。本来,李小丽才是沈瑞和沈兰的同班同学。李小青之前留过一次级,那一年,期末考很差的李小青被再度要求留级。因为下一年级缺失,像文华勤一样,连降了两级。
李小青没有外出打工,平日里就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她是家中长女,农村的女儿一到十八九岁,只要不读书,媒人都会相继登门。李小青也不另外,就在去年夏天,李小青已经定了一门亲事。冬天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李小青提出了分手。说媒的人一拨又一拨,但李小青的婚事还是没有定下来。李小青说:“不合适,勉强也没用。”
沈兰一向反对女孩子早早成婚,李小青退亲的事,在她看来,再平常不过。
“你哥长高了。”李小青说。
李小青的脖子伸得老长,左一句右一句地和沈兰瞎聊。李小青的身材很好看,凹凸有致,一头长发又带点自来卷。
“我本来是要在家里洗衣服的。”李小青又说。
哥哥和罗美丽做了男女朋友,沈兰的内心本来是很震撼的。她不喜欢罗美丽。罗美丽在中学就抽烟,她不能接受。她很想忘记发现罗美丽抽烟的事,但那天罗美丽的表情却始终留在她的脑海里。
罗美丽很不友好地说:“你想打小报告吗?那你快去啊!”
漂亮的罗美丽,有资本骄傲而不友好。
沈兰并没有想过去打小报告,但是她的内心仍然是保守的,她无法接受吸烟的罗美丽。当发现哥哥吸烟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哥哥长大了,而我还没有。”她重重地写道。
哥哥还总是说:“妹妹,咱们换一下,我给大伯当儿子,你到咱们家当女儿。”
婶子笑:“好啊!这样两家都是一儿一女。”
“我记得你以前和罗美丽没这么要好?”李小青突然说。
李小青走过来,挨着沈兰坐下。沈兰看着李小青成熟的面孔,她那比周晓菊熟练的妆容,她没有像学生时代那样用发卡将刘海夹起来,而是剪短了整齐地披在额前。
“沈兰,我知道现在的中专不包分配。”李小青甩了甩马尾。
沈兰没有出声。
空气沉闷而烦躁。
罗美丽在不远处哈哈大笑。
“沈兰,你也过来放风筝呀!还有那个同学,叫啥名字?你也一起过来啊!”罗美丽朝二人挥手高喊。
“你们自己玩吧!”沈兰回答道。
“怎么不过去啊?”李小青却反问她。
沈兰装着没有听见李小青的询问,李小青讨了无趣,低下头,双手胡乱地扯着草地上的野草。
“但是你想要过去的话,我也可以陪你一起过去玩。”沈兰犹豫了一下说。
“沈兰,你真好相处!”李小青站起身来,说:“我想过去玩一会。我和你不同。我难得出来玩一天,过一会就要回家洗衣服了。”
她的眼睛里满是羡慕和失望。
在村子里,类似李小青的女同学很多。在她们的青春里,只有打工和相亲。
如果相亲没合适,父母多半都不会同意她们外出。
“怕被外省的人拐走。”大人们说。
如果相信合适,她们就会同只见过一次面的男子定下亲事来,如果男子年龄相仿,多半外出务工攒一年钱,然后结婚。如果男子年龄大,等不住,她们往往会在一两个月里被催促成婚。
“早成家早立业。人反正是要结婚的。男孩子晚结婚可以多赚点钱,女孩子晚结婚就浪费了时间。东挑西挑,到最后就挑不到好人家。”大人们一致的观点。没有女孩子站出来反驳。
休息的间歇,哥哥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
李小青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沈兰被呛得咳了一声嗽。罗美丽伸出手抢过沈瑞手上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她笑着说:“你怎么在女生面前抽烟嘛,你不知道我们女生都不会抽烟,都不习惯烟的味道吗?”
哥哥有些惋惜地看着被踩烂的烟,叹道:“哎呀,我跟你说,我好不容易买一包烟,你还给我浪费一支,多可惜呀。”
“沈瑞啊,我跟你说,我这是为你好。吸烟有害健康,你要少吸烟,最好是不吸烟。”罗美丽噘着嘴说。
“罗美丽,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不服管的男人。”哥哥昂着头,严肃地说。
哥哥一本正经地口气,一半是发自心底的,一半是故作成熟装出来的。哥哥的确是个不太服管的人,从小到大没少被叔叔揍。但哥哥并不算男人,一个学生,抽两支烟,谈个女朋友,并不算真正的男人。
沈兰也知道罗美丽并没有打算真正的制止哥哥吸烟。她只是做做样子。而李小青,是真的不喜欢烟味,但是捏着鼻子嗲嗲地样子也只是为了引起哥哥的注意。
“你们慢慢玩,我先回家了。”她举起右手,不是挥手再见,而是在鼻子处拼命扇风。
“喂,老同学,有那么夸张吗?”哥哥嬉笑着终于说话。
“哈,你看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就像要相亲似的。哈哈。”哥哥大笑。
李小青的脸上有微微的发红,哥哥却没注意道,只是继续大声说:“没几步路,我们就不送你了!”
哥哥还是那个样子。一起上中学的时候,偶尔李小青也是顺路。小学时就已经互相熟悉的男女生嘻嘻哈哈。哥哥还嘲笑过李小青头发长得像牛尾巴。李小青嘟起嘴反驳,同行的都说她以大欺小。日子久了,哥哥偶尔再开玩笑,李小青再也没有反驳过。
李小青没有回头,只是终于扬起了右手,背对着三人挥手,嘴里大声道:“寒假有机会再见!”哥哥又回道:“寒假?寒假打工的都回家了,老同学你应该忙着相亲了吧?”
罗美丽站在哥哥的身后,双手很自然地搭在哥哥的肩上。这样郎才女貌的恋人确实不多。
“她呀,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像个跟屁虫似的。其实我早就想让她走了。”哥哥对罗美丽说。
罗美丽抿着嘴笑:“说不定人家是看上你呢。”
哥哥气得快要跳起来,嘟囔道:“她大我三岁多呢!谁不知道她二年级回家以后就开始相亲了呀。这几年算下来,没二十个也有十个了吧。再说了,她嗲声嗲气的,做作,当同学可以,女朋友?我才不喜欢装的女生!”
沈兰心想:“罗美丽不嗲吗?只是在你面前不嗲吧!知道吗?她比李小青还装。”
“不装吧?”罗美丽很大方地说,“我觉得你这个同学还不错,很有女人味。”
哥哥嘿嘿地笑。
沈兰明显感觉到罗美丽变了。她记得中学的时候罗美丽是不太喜欢她的。罗美丽因为漂亮的外表一直很受老师们的呵护,她天天考试不过关老师也很少责骂她。罗美丽抽烟,说粗话,一到哥哥家里,却像换了个人一样。
她想起了董丽华。
上一次她去12号宿舍找杨梅,董丽华正在吃方便面,一见她来了,赶紧站起身来要帮着泡一包。她刚好吃得饱饱的,推辞了好久董丽华才一个人坐下继续吃。她也知道董丽华在中学时并不是因为学习不想理她,而是她就是那样的性格,懒于搭理任何她认为没有必要搭理的人。
“她对我都没这么友好。”杨梅说。
董丽华还问:“沈兰,什么时候到我家去玩啊?”
沈兰婉拒了。
但董丽华并没有想过放弃。沈兰忍不住告诉她其实孙瑞并不是自己的哥哥。但董丽华什么也不信,只是很感慨地说:“哎呀,你这是怕我不好意思才这么说吗?我和你哥又没有谈恋爱,嘻嘻。”
沈兰说:“我说的是真话。”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哈。我很相信你!”董丽华笑嘻嘻地说。
沈兰不喜欢一个人突然对自己热情,像董丽华,像罗美丽。她也不喜欢一个人突然就对自己冷淡了,像哥哥,像张子军。
“这个暑假又要和同学写信了?”姐姐问。
“干嘛问这些?”
“邮票不值钱吗?”姐姐冷笑着。
“真幼稚。”她甩下一句话。
姐姐本身从小到大就很喜欢挑她的刺。所以,姐姐即使对她很好,那也只是一种心血来潮的良心发现。姐姐送过她两件内衣,但是发生摩擦的时候,她就指着沈兰,大声道:“你的内衣还是我帮你买的呢!”惹得沈兰又是气又想笑。没人能理解这种感情,矛盾的姐妹感情。姐姐讨厌她,可她希望姐姐幸福。
她嘲笑沈兰:“等你毕业了,就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什么同学啊,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写信?可能连你的名字都想不起了!”
姐姐的房间里还留着婚礼时的彩色礼花,粉刷好了的墙壁已经被蹬出了几个黑色的脚印。
“我要出去打工!”姐姐说。
“你不是讨厌当工人吗?”沈兰问。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再说了,不是每个工厂环境都一样。”
妈妈有些反对,说:“当初我们供你读书,就是希望你毕业后在工厂好好待着。是你自己不干了,跑回家要种田。现在又说要去打工。你疯了?合同工不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姐姐嘀咕,说:“我随便说说不可以吗?”
暑假的某个清晨,沈兰一醒过来就发现了惊慌失措的妈妈和满脸怒气的爸爸。姐姐留下了一封信,外出打工了。
“爸妈,你们不要担心,有表妹带着我。”姐姐说。
姐姐的字很好看,苍劲有力,如果学习再好点,兴许真的可以在办公室工作。舅舅的女儿在沿海的工厂做工,请假回来看看,本来是临走顺便到沈兰家走走亲戚。
人就是这样,做一份工作的时候,不喜欢,没有动力,以为自己做别的可以做好,结果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好。姐姐走后不到一个月,姐夫却突然回来了。道歉,悔恨,求原谅,询问姐姐的下落。
沈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人问姐夫为什么会那样,父母好像无条件地包涵了他所有的错误。一家人轮番电话攻击远方的姐姐,让她马上回家。
姐姐自然不肯,耍起了脾气。
“我已经认识了新的男朋友了。我们没有结婚证,不算夫妻。”姐姐以牙还牙。
“你是想气死我啊!”妈妈哭。
沈兰不知道姐夫用了什么招,没一周,姐姐就打包回家了。两个人和好如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信件的事后来也慢慢地被村里的人遗忘,大家都说姐姐找了一个贤惠勤劳的好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