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对夫妇,他们养的母鸡下了一颗金蛋,然后是二颗、三颗、四颗……夫妇二人欣喜若狂,不由突发奇想,如果刨开它的肚子……
但,刨开之后呢?
魏方永垂头丧气地自彩票店走出,六百元钱的刮刮乐只中了几十元,几十元的刮刮乐只换来手中薄薄的一张纸,那是五元钱的人民币。他抬头看天,顿感茫然无措。失业好多天了,最后的一搏终成泡影,此时囊中羞涩,除了手里的五元钱,兜里只剩下一枚五角的硬币。魏方永心乱如麻,胸口如窒,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
攘攘熙熙的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几个行乞者蹲在路边视线来来回回,只要看到一双怜悯的目光,便会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讨要一点仁慈的施舍。此时正是十月末,北方气温颇低,魏方永打个冷颤,逃难似地从乞丐身边走过,快步消失在街道拐角。
不要做乞丐,不要做乞丐,魏方永心中狂呼,慢慢停下了步子。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胖男人昂首阔步从身边走过,他的钱包看起来鼓鼓的。魏方永看着那人稀稀落落的后脑,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他悄悄跟在胖男人身后,正在思想斗争,忽然愣住了。
路边砖缝内露出红红的一角,魏方永左顾右看,迅速蹲了下去。
天无绝人之路啊,魏方永刚才还在为损失的六百元惋惜,此时忽然笑得合不拢嘴,他紧紧握住救命稻草,快步走回家中。
桌上摆着三张褶褶皱皱的百元人民币,汗水浸湿灰尘,污迹斑斑条条。三百元虽然不多,却无疑救了他一命。魏方永一拳锤在桌上,更加心疼因头脑发热而损失的几百块了。
彩票啊,彩票,既能让人一夜暴富,也能让人倾家荡产。所谓运气,便是你只可相信它的存在,却不要奢望它能降临。魏方永是倾家荡产的那个,他从来都不是幸运的人。可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么幸运了?
魏方永看着桌上的几十张百元人民币,恍如梦境,他竟然在那块砖头下捡了三次钱。想当然,同一个地方不会有人连续丢钱,何况是在砖缝中。他隐隐有些不安,可随即便被强烈的兴奋淹没了。
陈凉靠在墙边昏昏欲睡,此时气温虽低,但阳光照到南墙,却是温暖舒适。他正闭眼打盹,忽感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一睁眼正对上一双满是悲悯的眼睛。魏方永叹了口气,在陈凉脚边的破碗里扔了一叠零钱,背手走了。
陈凉自嘲一笑,朝着魏方永的背影喊道:“兄弟,这几天小心点。”魏方永心中不满,暗道这人好不会说话,正想着,身体一晃摔个狗啃屎,一只坑坑洼洼的玻璃球骨碌碌滚远了。魏方永摔得浑身无处不痛,一摸额头好像起了个大包,他骂了两声,一瘸一拐地走进不远处的彩票店。
彩票店的老朱见魏方永进来,满是皱纹的老脸挤出难看的笑容,于是他那沟壑纵横的脸又添了十几道横纹,好似青天白日蹦出了个活鬼。
魏方永接过老朱递来的游戏币,对着各式各样的刮刮乐埋头苦蹭,五元、十元、二十元,各种面值刮了一堆,他瞪大眼睛比对良久,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态:“居然一张都没中?”老朱也有些奇怪地扫了几眼,一千元打了水漂,还好像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一摊手,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魏方永也不多言,转身便走。老朱眯起一双大小眼,若有所思。
又过了数日,魏方永头上的纱布越来越厚,刮没的钱越来越多,奇怪的是无论损失多少钱,他既不沮丧,也不暴跳如雷,好似那钱是大风吹来的一样。这日店里没人,老朱思量片刻耐不住好奇,拉了卷帘门尾随魏方永而去……
汽车呼啸而过,一只矿泉水瓶正砸在魏方永不远处,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忽听身侧有人说道:“小伙子,你最近似乎很不走运呀?”魏方永随声望去不由笑出了声,只见一个头发灰白交杂的男子裹着黑大衣坐在路边,四块断转头压着一张长纸,中间画着八卦,其余各处写着官运、姻缘等字,旁边立着一杆破旗,上书不准不要钱。魏方永心道老子走运的很,他装作没听到依旧朝前走去,算卦人在身后喊道:“天上可不会掉馅饼啊……”
魏方永微一侧目,那个穷困潦倒的乞丐在眼前一闪而过。好像是想起什么,他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把刚刚升时的一丝疑忌又抛到脑后了。
老朱跟在魏方永身后许久,见其在街上走来走顿觉无味,他的目光落在街边一脏兮兮的乞丐身上,脸上露思索神情。这个人,好像很眼熟的样子……
李迟第一天在那处砖缝捡到钱距现在已有月余,那时他已经穷困潦倒,若非捡到意外之财。只怕这时已经一命呜呼了。他看着空空如也的砖缝仔细回忆着,到底什么时候开始,里面的钱被别人抢去了呢?他努力回忆着,大脑却始终一片空白,总之好几次了,自己和那个看不见的竞争者较量,始终输多赢少。不管了,今天就守在这里,一定要把自己的那一份夺回来,暗暗下定决心的李迟裹紧了衣服,想到很快又能不劳而获,他脸上又露出期待雀跃的神情。
陈凉望着李迟徘徊的身影,闭目道:“第十九个了吧……”
风过树摇,夜雨寒凉,路灯的光亮照着湿漉漉的地面,偶有行人路过也是来去匆匆。李迟在一处桥洞下打个喷嚏,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的某处。
另一处桥下,陈凉悠哉地躺在木箱搭成的简易板床上,放在一旁的破收音机似是因风雨扰乱了信号,发出阵阵滋滋怪响。陈凉不以为意,翘着二郎腿哼着无名小调。老朱看着这个阴影中的男人,不由道:“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我听说你发了大财,现在怎么混成这样了?”
陈凉一撇嘴,有气无力道:“我已经在这里要一年的饭了,虽然只隔几条街,不过我的老朋友啊,你还是今天才看到我吧?嘿嘿,谁要是再说世界很小,我一巴掌抽死他!”
老朱道:“你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做乞丐吧?”陈凉翻了翻身,叹道:“我现在一直在走霉运,作为曾经的老顾客我给你个忠告,离那个人远点。”陈凉拨弄一下收音机,抬头补充:“就是你白天跟踪的那个家伙。”
老朱看着远处的人影,摇头道:“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一个裹着一身黑色风衣的男人快步走到路边,环顾片刻慢慢弯下身去,他伸手掏出一沓钱塞进砖缝,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石雕泥塑。李迟藏在不远处闭气凝神,面露急躁神色。正不耐之时,忽见一道赤红火焰在那人掌中摇曳,寒风碎雨中隐隐有生涩拗口的声音响起,他正要细听,却见那人已起身离开。
李迟急步赶到砖缝旁,伸手扯出里面的一沓钱装进口袋,心脏砰砰急跳。他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远远地跟了过去。
魏方永藏在不远处捶胸顿足,想不到一个疏忽,就又被别人把钱拿走了。眼见风衣男越走越远,魏方永稍一犹豫,悄然跟上李迟。夜色吞没四人的身影,只有雨点噼啪轻响,陈凉看着在拐角处消失的老朱,轻轻叹了口气。
魏方永见李迟鬼鬼祟祟地站在树下,便停下脚步仔细观瞧,只见风衣男掏出什么东西扔进垃圾桶中,一道赤红火焰在风雨中摇曳吞吐,看起来恢诡谲怪。
李迟见风衣男离开,立刻赶到垃圾桶旁一阵翻找,忽然,他面露狂喜之色,又把一叠钱收到怀中,继续尾随风衣男而去。魏方永气得一锤墙,想不到那个风衣白痴竟不止一处扔钱,可惜又被人捷足先登了。
老朱双手插兜,隔着渐密的雨雾跟在最后,此时风雨骤急,人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视线中最前面的风衣男已经模糊不清。这人已经连续放置了三次钱,都被紧紧跟在身后的男人收去了,自己和魏方永跟在后面淋雨,当真与傻瓜无异。老朱正在想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风衣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在李迟快失去耐心时,他一弯腰把什么藏在路灯下,继续朝某处走去。李迟见风衣男走远,立刻追到路灯下,身后脚步声蹬蹬急响,飞溅的雨花中一人冲到李迟身后,猛然将其按倒。
魏方永口中呼呼直喘,就要去路灯下拿钱,陈凉怒从心起,伸手扯住魏方永双腿,两人就在风雨中互相扭打起来。老朱怔了一下,屁颠屁颠绕过二人跑到路灯下,伸手从路灯下连接电线的小洞中拽出一张硬纸。他嗳了一声,借着路灯光亮念出声来:“谢谢,你的好运我收下了。”
“你的好运我收下了……”老朱有些不解地念了几遍,把纸扔在地上,大步向风衣男离开的方向追去。片刻后,李迟和魏方永也追了过来,三人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黑暗停下了脚步,眼前赫然是一片坟场!
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魏方永打了个冷颤,被雨水打湿的硬纸碎成数块,一松手掉落水中。魏方永擦了一把隐隐作痛的脸颊,低声道:“说起来,我最近确实比较倒霉……”李迟惊疑不定:“我好像也……”老朱想起桥洞下的“故友”,仿佛看到他躺在破板床上,有气无力地叹息着:“我现在一直在走霉运。”他有些心惊地摸了摸左边的口袋,那里有从地缝中得到的一千元钱……
陈凉正躺在桥洞下梦会周公,忽然有人大步奔到近前,拍着他的额头急声叫喊:“醒醒,醒醒陈凉!”陈凉不必睁眼也知道来者何人,他不悦道:“干什么?”老朱咳了一下,高声道:“你以前在我的店里买过那么多彩票,现在你落难了我怎么能看着不管?走走走,我给你安排个像人住的地方。”
“我说了,我最近一直走霉运……”陈凉缓缓道。老朱心中又是一惊,那不妙的感觉一点点翻了起来,他干笑道:“什么走霉运,你这混蛋一年多不见这么净说奇怪的话……”陈凉从破板床上坐起,看着老朱说道:“你该不会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吧?”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老朱,叹道:“天上可不会掉馅饼。”
老朱面色一僵还要说话,陈凉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最近……”陈凉斟酌一下才又说道:“你可能会比较倒霉。”老朱咽了一下口水,重复道:“我可能会比较倒霉?”
“姓朱的,遇到我算你倒霉!”一个流氓似的男人轻抚着脸上的刀疤,恶狠狠地说道:“他妈的,你这混蛋居然卖假的刮刮乐,说吧,这事这么解决?”
老朱一惊,慌忙关上店门,好在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今天还没有客人登门。他勉强笑道:“你说什么?”刀疤男满脸冷笑,斜了老朱一眼,猛然从怀里掏出樃头狠狠砸向柜台,玻璃咔嚓碎裂。老朱惊喝一声还未说话,却见刀疤男从柜台中拿出几张刮刮乐晃了晃,跟着说道:“这些,都是假的吧?”
老朱经营这家彩票店已有数年,因为客人不多生活颇为艰难,而之所以还能挺到现在,全指仗造假二字。反正刮刮乐这东西肯定是输多赢少,所以他购买了一些假的掺杂其中,以此谋以暴利,不想今天终于被人戳破了。
刀疤男抱着肩膀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冷笑道:“说吧,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认栽,只要你不声张就行。”老朱无力道。他把口袋里的一千元交给刀疤男,又去抽屉了点了四千,眼见刀疤男还不满意,老朱一咬牙又掏出厚厚一叠交给刀疤男。刀疤男满意地点点头,和颜悦色地说道:“这就对了,我这人是很好说话的。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老朱眼中闪过一抹阴毒,他忽然想起什么,满脸堆笑:“兄弟,我跟你说个事。”老朱双臂撑在另一处完好的玻璃柜台上,身体前倾,悄声言语:“我跟你说呀,最近附近来了个傻子,经常到处藏钱……”
魏方永躺在家里辗转反侧,一到天亮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什么好运霉运,见鬼去吧!吃完早饭在外面转了几圈,他又不由自主地朝砖缝捡钱之处走去。眼见就要到达目的地,突然看见不远处围了好多人。
“什么事呀?”魏方永挤不进人群,只好问旁边看热闹的人。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道:“刚才有个人摔倒,好像被地上的积水淹死了。”魏方永顿觉不可思议,还会有这样的事?
“哎,这人还真是倒霉。”有人叹道。
魏方永又想起昨夜那个风衣男,他在路灯下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你的好运我收下了……魏方永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嘲一笑。他正要离开,忽然怔住了。
透过人群缝隙,淹死水洼中的男子映入眼中,尽管只有半边侧脸,但魏方永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想不到仅隔十几个小时,这人竟然就丢了性命!
“你的好运我收下了……”魏方永喃喃自语,顿感遍体生津。
想来是工作过于清闲,算卦人正坐在路边昏昏欲睡,忽然有人跑到卦摊旁喊道:“先生,我要算卦!”算卦人也不睁眼,似是早知对方会来,他气定神闲地说道:“怎么样,我早就说了你不走运,天上可不会掉馅饼呀!”
魏方永急促道:“那我该这么办?”算卦人伸手指了指,说道:“去那边和他做伴吧。”魏方永随着算卦人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乞丐正靠在墙边晒太阳。算卦人缓缓道:“你的好运已经被人取走了,先去要几年饭吧,过几年会有转机的……”魏方永看着那边的陈凉,不由苦笑起来。
“别忘了把卦钱给我,一口价二十童叟无欺。”算卦人睁开眼睛盯着正要离开的魏方永说道。
陈凉往旁边挪了挪,示意魏方永蹲在那里。魏方永干笑道:“兄弟,你在这里多久了……”陈凉仰头看天,幽幽道:“一年多了吧。”
魏方永一屁股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一个刀疤男出现在二人视线中,他来到路边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他忽然弯下腰不多时又站了起来。“这可真是好运连连。”那人欣喜若狂地离开了。
寒风裹着大雪锋利如刀,走出诊所的魏方永抱着肩膀打个冷颤。白茫茫的雪海中,一身破衣的陈凉望着魏方永,说道:“我当初也像你一样不信邪,可自从在那里捡了钱后当真万事不顺,有几次更是险些死掉,也只好认命了。你呀,还是不要挣扎了,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进监狱的那个彩票店主,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我不想连个作伴的都没有……”
魏方永低着头回到桥洞下,陈凉呵了一口热气,说道:“那个女人自从前天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想必是死了吧……”
某处金碧辉煌的赌场中,一个神采奕奕的中年男子满脸笑容,在十几名保镖的护送下离开了。这人回到家中哈哈大笑:“儿子,你老子今天又赚了一大笔!”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趴在床上单手托腮,不解地问道:“爸爸,你怎么逢赌必赢呀,是出老千了吗?”中年人神秘兮兮地说道:“因为我收取了别人的运气……”见儿子不明所以,中年人忽然道:“你相信有鬼么?”
中年人打了个响指,衣架上的黑色风衣忽然鼓起,双袖连摆,如活人一般走了过来。小男孩见状哇哇大哭,中年人呵斥道:“哭什么,没出息的东西!过来,老子给你好好讲讲咱们家的发达史……”
小男孩慢慢止住哭声,抽噎道:“最长时间的那个人活了多久?”
“只要不贪心就不会丢掉性命,可是人的欲望啊,嘿,这么多年活下来的寥寥无几。”中年人冷笑道:“活得最久的那个幸存者,不管风吹雨打,在路边算卦已有十几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