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越然装好鸡汤推门而出,正看见一个长发女人下楼而去。他向对面望了一眼,曾泣抱着肩膀斜靠在门边,身后红光彤彤的房间阴风朔朔,仿佛噬人凶兽,让人毛骨悚然。每当做成一笔买卖后,曾泣都会靠在门口发呆,陆越然虽然不知道曾泣的具体工作,但他曾亲眼见到得罪曾泣的地痞被看不见的力量甩出七八米,看来的那些人点头哈腰又满脸怨毒的样子,多半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因为曾泣行为诡异,与他邻近的住户一换再换,住满一年以上的只有陆越然一人,而他也与离开不远了。
陆越然朝曾泣点了点头,转身朝楼下走去。“等一下,陆先生。”曾泣一反常态,叫住了陆越然。陆越然侧头看着曾泣,曾泣将一个鼓鼓的信封递给陆越然,说道:“林小姐的病还没好吗?这里有三万块,你先用着吧。”
见陆越然没接,他笑道:“我们是邻居,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么?”曾泣看着陆越然,诚挚说道:“你放心,这钱不脏。”陆越然挣扎片刻,伸手接过了钱,曾泣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进屋了。在房门合上的刹那,陆越然仿佛又看到一片红光中有巨大的阴影缓缓升起……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病房,一道影子一动不动,仿佛时光已经在此凝固。过了半晌,病房中忽然响起女子声音:“越然,你什么时候来的?”陆越然满脸柔情,抓住那女人的手掌,声音沙哑:“我刚来,见你睡着了就没叫你。”两人交谈片刻,陆越然微笑道:“我带了你最爱的鸡汤,尝尝我的厨艺有没有进步怎么样?”
有护士在外咳了一声,陆越然微一侧目,收拾好食盒起身道:“忻颜,我先出去一下,你要好好休息知道吗?”林忻颜点了点头,她看着陆越然的背影,困意阵阵袭来,昏昏入睡的刹那,两行眼泪从她脸边滑过。
杜医生有些不忍地看了陆越然一眼,长叹道:“你要是再交不了医药费的话……”陆越然摸了摸曾泣那三万块钱,点头道:“谢谢你了杜医生,医药费我会想办法的。”
擦干林忻颜的眼泪,陆越然抹了抹眼角,大步走出医院。看来还是要走那一步了啊,陆越然微微抬首,只见碧空如洗,云随风动,飞机所过之处长长的白线横在天边,像极了平淡无奇的每一天。心身俱疲的陆越然眼中闪过决然之色,他暗暗发誓:“我一定会让你再回到,再回到这片蓝天白云下……”
是夜无云,明月高悬,清冷的光辉和路灯光晕交织一处,亮如白昼。一道人影翻过数米高的围墙,飞速蹿到一座别墅墙边,片刻后窗户一开旋即闭合,那人影已消失不见。
别墅内迎来不速之客,来人正在焦急翻找,巨大的吊灯忽然亮起。那人惊了一下,身体猛然一闪,开灯男子还未说话便被扑到在地。
“你敢杀人?”被按倒的男子看着对方波澜不惊地说道。陆越然垂下短刀,凶恶道:“不想死的话就把钱交出来。”外面传进一阵嘈杂之声,有人喊道:“李先生你还好吗,我们在监控里好像看到有人潜进你家了。”
“不要多事,是我的朋友来了,你们走吧。”李姓男人喊道。他看着陆越然道:“不打算让我起来吗?”陆越然思量片刻,从地上站了起来。李姓男人拍了拍衣服,忽然道:“你想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总之越多越好。”陆越然道。李姓男人微微一笑,话题突然一转:“你敢杀人吗?”他看着陆越然说道:“帮我杀个人,我给你钱。”
陆越然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这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五官棱角分明,随便站在那里仍然气质非常,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想当然,住得起这样别墅的自然绝非庸人。只是那参差不齐的胡茬和凌乱的头发又给他添了三分颓废,陆越然朝下看去,只见他左腿裤管高高挽起,两只脚分别踏着锃亮的皮鞋和粉红的鞋拖,仔细一看还都是左脚的。他收回目光,淡淡道:“如果非要杀人不可,我不介意。”
李姓男人眉飞色舞,他一阵翻箱倒柜,喊声有了,随即把什么东西扔了过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几根黄色长条从袋中露出,泛着不可一世的光芒,救命钱……
陆越然嘴角跳了跳,顿了一下才说道:“我要现金。”李姓男人拎着一个小箱在陆越然眼前晃了晃,说道:“这里有二十万,是订金,杀了人后我再付双倍给你。”陆越然目光落在一旁的照片上,皱眉道:“你要杀的是这个女人?”
李姓男人点了点头,他指着地上的几根金条说道:“这几根也带走吧。”陆越然拿起照片看了片刻,这不就是,半天去曾泣家的那个女人吗?
一群保安看着被李姓男人送出的陆越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戴着口罩翻墙进来,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有人迟疑道:“李先生……”李姓男人不悦道:“我说了,他是我的朋友!”
“可是,我们已经报警了……”有保安小声嘀咕道。李姓男人勃然大怒,暴吼道:“那再报一遍,告诉他们不要来了!”
夜风吹在陆越然脸上,像是燃烧着的火焰,他大口喘息,无力挣扎着,慢慢倒了下去。明亮的月光倾泻一地,他在地上翻滚几下缓缓抬头,喃喃道:“忻颜,你会怪我吗?”
为了心爱的女人,去杀掉,另一个女人……
陆越然在门口已经站了一夜,他不错睛地透过猫眼看向对门,生怕漏掉那个女人的踪影。日出月隐,天光大亮,喧嚣的人语和阵阵车鸣交相入耳,陆越然更觉焦躁。通常来说,曾泣的客人都会不止一次来访,可谁知那个女人还会不会再出现?什么时候出现?又或者自己不在的那段时间,她已经来过了?
陆越然正在胡思乱想,对面房门忽然一开,曾泣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他盯着陆越然的房门,把头一点点地探近,一只眼睛对着猫眼看了过来。陆越然打开房门看着曾泣,沉默片刻,陆越然道:“谢谢你的三万块钱,我会还你的。”曾泣盯着陆越然道:“你在这里看了一夜,看到了什么?”
陆越然惊骇地看着曾泣,有些语无伦次:“怎么你,我,你怎么知……”曾泣抱起肩膀倚在门边,说道:“你早应该察觉到了吧,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陆越然向曾泣家内看去,入眼通红,他家里仿佛永远都是凝固的黑暗,因此即便晴天白日,那红色灯光也如此夺目。有瘆人的冷风吹了出来,陆越然打个冷颤。
曾泣身体一动挡住陆越然的视线,他轻声道:“让我猜一猜,你的目的……”
魏娇娇站在曾泣家门前深吸一口气,对着房门拍了起来,曾泣应了一声,随即打开房门,他伸手一指,说道:“进来吧。”曾泣看了对面一眼,房门轻轻闭合,红光尽敛。
“你考虑好了吗?”通红灯光下曾泣的样子渐不可辨,只有声音幽幽传来。魏娇娇道:“是的,只要能让他恢复正常。”
“那就,写下你的愿望吧……”灯下男子肃然道。魏娇娇接过纸笔,毫不犹豫地写了起来。曾泣看着伏案疾书的魏娇娇,缓缓道:“让那个人清醒的代价,是你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魏娇娇将纸笔放到桌上,微微欠身,说道:“多谢,后会无期了,曾先生……”
送走魏娇娇后,曾泣又倚在房门一动不动,陆越然望着魏娇娇的背影,默默跟了下去。满堂红光陡然一灭,曾泣横着手臂,像是自言自语:“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魏娇娇走走停停,像是在欣赏路边的风景,又像是,在等人……五月的天气垂柳渐绿,阳光正好,迎面吹来的暖风中,阵阵草木芳香钻进鼻孔,仿佛置身曾经的青春岁月。又是那样的蓝天白云,又是那样的鸟语花香,唯独,左手边,空空如也……
陆越然默然而立,望着魏娇娇背影怔怔出神。魏娇娇忽然转过身,含泪而笑:“不打算杀我了吗?”陆越然望着这个温柔而恬静的女人,林忻颜的样子在眼前一闪而过,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亮刀冲了过去。
人群惊呼迭起,陆越然横穿几条街道迅速远遁。不知为何,那个女人在面对死亡时依旧从容不迫,甚至于自己刺向她的瞬间,她还说了句谢谢。陆越然忍不住转头回望,只见她的尸体倒在大片血泊中,而那流着泪的脸上没有半分恐惧,只有无尽的遗憾与温柔……
陆越然翻进围墙,又以同样的方式潜进李姓男人的别墅。李姓男人听到陆越然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道:“想不到你这么快,钱在那边,你自己去拿吧。”陆越然望着电脑画面中的凶杀新闻,忽然道:“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为什么要杀她?”
李姓男人慢慢起身,转过头直视着陆越然,说道:“她是我的妻子,我很爱她,可你看,她死了我的眼睛是干的。这不是因为我希望她死,而是……”李姓男人连走几步,两人相距咫尺,他在陆越然耳边说道:“你相信有鬼么,其实我就是……”
陆越然退了两步,皱眉看着他,他抱着头蹲在地上,颓然道:“我们相爱十年,从一无所有到事业有成,从来都是不离不弃,可去年我出了车祸,也因此天人永隔。我很思念她,我想我们重新在一起的方式就是将她杀死,可我下不去手……”他抬头看着陆越然,涩声道:“我是不是很自私?”陆越然闭目道:“你很可怜……”
翻出围墙后,陆越然先去医院看了一眼,林忻颜每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他低声说了句再见,恋恋不舍地离开医院,打车驶回家中。
曾泣依旧倚在门边,好似自陆越然离开后就未动分毫。陆越然望着曾泣,忽然道:“我想请你帮个忙。”曾泣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陆越然望着满屋红光,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曾泣家中。
陆越然低声道:“我杀了那个女人,一会我会去自首。”他将一个包裹放到桌上,说道:“除了你的三万,这里面还有一些,如果医院那边不够,我希望你能代为交付。”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知道,我们都是孤儿……”
曾泣看着哽咽的陆越然,说道:“也许,警察查不出是你呢,毕竟你化了妆。”陆越然摇头道:“尽管是别无他法,但我一点也不认为我的做法理所应当,我不藐视生命,可为了她明知是错也要去做。我接受道德的审判,也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即便这样我也知道,我实在是罪大恶极……”
曾泣道:“当年,我也遇到过和你一样的抉择。”陆越然看着他没说话,曾泣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妻子,她死了。”曾泣指着一张照片说道。
“之前那些邻居,也包括你吧,你们是不是,”曾泣指着头顶的红灯,“都觉得我很诡异,或者说是变态?”陆越然不置可否,曾泣道:“其实之所以这样布置,只是因为她喜欢红色而已。”照片上的女人忽然眨了眨眼,头颅渐渐探出相框,顷刻间竟然钻了出来!曾泣道:“希望没有吓到你……”
陆越然似是早有预料,因此虽惊未乱。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某处,嘶声道:“原来那个女人甘愿一死是因为……”
离开曾泣家,陆越然大步向楼下走去。曾泣看着陆越然的远去的背影,缓缓道:“相似的困境,不同的抉择,我们都是无法原谅自己的笨蛋,可大错特错的那个,是你呀,陆越然……”
望着熙攘的人群,陆越然泪流满面,他张臂大吼道:“杀人的是我,来抓我吧!”陆越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透过人群中的缝隙,隐隐看见驶来的警车,他深深吸气,低声道:“再见忻颜,再见了,自由……”
曾泣所过之处路灯接连熄灭,他停在李姓男人别墅门外,低头问道:“准备好了吗?”有声音应了一声,他轻轻摊开手掌,说道:“去吧,魏娇娇。”
一片阴影在曾泣掌中升起,一点点没入别墅。
曾泣转身踏入黑暗,怀中的镜框一动,有声音从中传出:“你这样帮她,真的对吗?”曾泣道:“舍弃对生命的眷恋,只为让丈夫清醒,她既已知晓一切仍愿如此,我们就应该尊重她的决定。唯有这样的刺激才能让李先生清醒,只是这样残酷的现实有多沉重,没有人会知道……”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这样……”别墅中传出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地绝望悲吼。
疯人醒了。
仿佛耳边有人轻轻细语:“再见……再见……再见……”身患昏睡怪病的林忻颜睫毛轻颤,两行泪水慢慢流了下来。“你再也见不到他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短短八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林忻颜脑中炸裂,她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片红光中,有人睁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林忻颜冲回家中,一阵乒乒乓乓后又跌跌撞撞走了出来,曾泣靠在门边,看着林忻颜道:“恭喜你,重新回到人世间。”林忻颜猛然抬头,这声音和刚才在耳边的声音一模一样!她啜泣道:“怎么可能,越然怎么可能去杀人……”
曾泣道:“进来吧,陆越然留了东西给你。”林忻颜看着包里的钱,摇头道:“不可能,他哪来这么多钱?”曾泣掏出一张纸递给林忻颜,目视着她,声音悲悯:“陆越然说有一个杀人犯男友一定会让你很痛苦,他希望能让你忘掉他,我已经答应了……”
林忻颜不可思议地看着陆越然写下的愿望,脑中一片空白。曾泣道:“你没有必要知道他为什么杀人,因为那只会让你更加痛苦。”他伸出手放在林忻颜头顶,轻声道:“忘记他吧……”林忻颜惊骇地发现陆越然在自己的记忆中逐渐模糊,她想要大声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无声哭泣着,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渐渐远去,想不起来了,这怅然若失的恐惧,生不如死……
曾泣靠在窗边自言自语:“这世上总有人想要为别人做决定,可是他们的正确,别人来说真是对的吗?不管怎么样,陆越然,答应你的事我完成了……”
林忻颜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总感觉忧心如捣,她想要开窗通风,还未站起便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心悸。强烈的眩晕阵阵来袭,林忻颜扶住窗台勉强未倒,两行泪珠却不由自主地簌簌掉落,她擦了一把眼泪,喃喃道:“我怎么哭了……”
这是陆越然被枪决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