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初骤寒,流感横行,李时平张开大嘴打了个喷嚏,两行鼻涕随声喷出,流过嘴唇拉成长长的一条。他恼怒地抽出几张纸巾胡乱擦了擦,洗了一把脸后匆匆地出门去了。
浓厚的雾霾在空气中缓缓流动,车辆慢吞吞地行使着,李时平到达公司时已经迟到了五分钟,他扫视一眼,竟还有数人未到。
展轩坐在李时平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说道:“好大的霾,他们该不会都迷路了吧?”他笑了几声见无人应答,讪讪地搓了搓鼻子。房间内忽然一暗,李时平迟疑道:“停电了?”展轩一摊手,一副你回答正确的表情。此时虽已时过八点,但雾霾笼罩下室内颇为昏暗,手机屏幕散发的光亮照在展轩的脸上,明灭不定。忽然,展轩惊呼一声,霍然起身。李时平侧目看他,展轩急道:“看小毛的朋友圈。”
李时平疑惑地掏出手机,片刻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咳了几声说道:“郑扒皮居然出车祸了!”同事们纷纷围拢过来,有人幸灾乐祸地说道:“该不会撞死了吧?”展轩跟着笑了几声,忽然悲声道:“扒皮要是撞死了,那谁给咱们开工资?”众人还待胡言乱语,李时平穿上外套推门而出,展轩问道:“你去哪里呀?”
“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雾霾瞬间吞没李时平的身体,剧烈地咳嗽声渐不可闻。
小毛是老板郑扒皮的司机,他们出车祸的地方就在公司不远处,此时雾霾似乎又大了几分,李时平步行来到车祸现场,竟见十几辆车连环追尾,有人捂着头正在破口大骂。雾霾流动的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异味,李时平掩住口鼻,强忍住一阵咳意,周围喷嚏声不绝于耳。他辨声向一处走去,迟疑道:“小毛?”
此刻雾霾正盛,视线极其模糊,隐隐能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那人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这让李时平想起菜板上开膛破肚后垂死的鲶鱼,他的心中忽然掠过强烈的惊悸。
李时平加紧几步走到那人身边,愕然发现这人真的是小毛,他的肚腹处血流如注,已是垂垂将死。李时平惊呼一声,几乎跌坐在地。
雾霾深处忽然传出一声惨叫,一道黑影踉跄翻滚,摔倒在李时平不远处。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接近,一人手持尖刀奔到那人身边,猛然向其胸口刺去,惨呼过后,再无声息。
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就连鲜血滴落在地的声音仿佛也清晰入耳。一声怪笑缓缓响起,持刀男子抬起头,晃晃悠悠向李时平冲来。李时平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是那双凶狠疯狂的眼睛,足够让他不寒而栗,他大叫一声,转身便跑。
此时入眼皆白,李时平慌不择路早已不辨东西,他只管撒腿狂奔,不想绕来绕去又跑回了车祸现场,他蹲在一辆车旁侧耳倾听,似乎那个持刀男人已不知去向。
车鸣交响,隐隐可见一个男人骂骂咧咧走到附近,李时平忽然瞪大了眼睛。一道摇晃的身影出现在那人身后,扬手一划,那男人晃了一下摔倒在地,李时平忽感天旋地转,不由屏住呼吸。持刀男子来来回回,忽然出现在李时平身边。李时平骇然发现这人满脸是血,胸腹塌陷,肋骨竟已经突出体外。持刀男子口中呜呜几声,挺刀便刺,李时平就地翻滚几下,起身急奔。警笛声由远及近,身后嗒嗒声渐不可闻。
这天有三个新闻,重度雾霾仍将持续;受雾霾影响,十几辆车连环追尾;雾霾杀人事件正在全力调查中。
李时平从诊所挤出仍感头晕脑胀,两名女孩咳嗽着从他身边经过,他盯着空气中流动的雾霾叹了口气。似乎随着雾霾的持续,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患了感冒,就连看病的医生也不时在擤着鼻涕。
老板车祸受伤、司机雾中被杀、员工全体感冒,顷刻间公司就瘫痪掉了。其实岂止,应该说,整座城市都近乎瘫痪。因为所有人都陆续涌进了医院,就连半死不活的小诊所都人满为患。
李时平正出神间,忽然车身一震,惊得他周身如遭针扎。他下车去看,只见一男子侧躺于地,半边脑袋塌瘪,胸口血肉模糊,眼见是没命了。他在原地站了数秒,雾霾肆无忌惮地钻进口鼻熏得他心慌烦呕,在这手足无措的绝望时刻,李时平的眼前闪过四个字:肇事逃逸。
他四下打量一番,急匆匆跑回车内。仓惶逃离的瞬间,他猛然想起一个人,那个肆意收割别人生命的——尸体。
雾霾中传出几声低吼,一道身影拖着长长的血痕,朝着李时平离开的方向爬去……
心慌意乱地回到家中,李时平猛然瞧见家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瞧见李时平,吐了一个烟圈,缓缓道:“我等你很久了。”李时平面色骤变,强做镇定说道:“同样的话我已经说了很多次,我……”那人打断他的话,道:“你说的话我相信了,可以谈谈么?”李时平盘算片刻,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打开房门把那人让了进去。李时平坐在椅子上,看着对方说道:“赵……”对方道:“今天我是以私人身份来找你,你就叫我老赵吧。”
老赵倚在沙发上,问道:“你说在那天的雾霾中,你看到一具尸体持刀杀人,是不是这样?”他见李时平面露不耐神色,自顾说道:“现在我信了,你能仔细回忆一下那人有什么特征么?”李时平一时摸不准对方有什么意图,他惊诧地看了老赵几眼,回答道:“没看清,当时我很害怕。”他顿了下,又道:“不过那人肯定是没命了,看样子像是出了车祸。”
老赵面露思索神色,咳嗽着走到窗边,拉开窗户看着外面的雾霾怔怔不语。李时平急步走到老赵身旁,一把关上窗户,有些气恼地看着老赵。老赵笑了笑,转身向门口走去,不知为何,李时平觉得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
老赵走到门边,忽然回头问道:“你相信有鬼么?”李时平有些不知所措,老赵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几个字缓缓吐了出来:“毛杰的尸体,不见了。”两人对视片刻,老赵开门离开了。
李时平大脑一片空白,“毛杰的尸体不见了……”他喃喃重复几遍,心中一片惊涛骇浪。毛杰的尸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也像那具尸体一样……
时间在眼前不断倒流,一直回到那个梦魇的上午。毛杰躺在地上腹部血流不止,断断续续的无力呻吟穿过重重雾霾,又在耳边来回反复:“杀我的是……”李时平闭上眼睛,毛杰的样子仍然挥之不去,他睁着绝望的双眼,在血泊中挣扎说道:“平哥,救我……”
郑扒皮有些焦躁地在房间内走来走去,电视上的专家还在喋喋不休,他气恼地关掉电视,摔了遥控器仍然怒不可遏,又冲到酒柜旁连摔了数瓶名酒,颓然坐在一旁。飞溅的酒水到处都是,仿佛是……
喷溅的血液!
郑扒皮神情疲惫,长长叹了口气。不远处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拿起来观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他看了一眼,惊惧和愤怒一起浮现眼中。“姓毛的那个人是你杀得吧,如果不想警察知道的话,(41234578760912364507),就打三百万到这个帐号。”郑扒皮满面怒容,抓狂片刻找出展轩的手机号打了过去,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帮我查一个手机号,号码是143711547514。”
能被称作秘密的事情,大都不可告人,如果这件事情恰好被别人知道了,那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那人永远闭嘴。就好像那天醉意朦胧的自己一时心血来潮,不想久不开车,视野不清加动作生疏竟撞死了人。那时自己当机立断,用车上防身的折叠刀捅死了唯一的知情人司机毛杰。而发信息的这个人,去阴间要三百万吧。
展轩眼前有一张纸,纸上有一串电话号码,而这个电话号码的主人是——李时平。并非展轩神通广大,也不是他能掐会算,他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完全是因为他和李时平之间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是这个隐秘的号码,为什么会从郑扒皮口中说出?听他语气不善,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展轩在家中思量片刻,推门而出,李时平和他同住在一个小区,平常一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程今天竟格外漫长,他站在原地辨认片刻,愕然发现自己竟然迷路了。他皱眉打量几眼,不得不确认一下楼层号再继续前行,19号楼,只要再……
一道身影和展轩擦肩而过,怪异的低吼似有似无,一直消失在浓雾深处。展轩犹疑不定地回望一眼,旋即匆匆向李时平家里走去。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李时平的沉思,他打开房门迎接展轩进来,两人对视片刻,展轩面色沉重道:“想好怎么办了么?”李时平面露轻蔑笑容,他咳了几声,微笑道:“我有一个不错的主意……”
听完李时平所言,展轩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犹豫道:“我们挪用了公司那么多钱款,如果再敲诈勒索的话……”李时平一挑眉毛,怪声道:“那你说怎么办?郑扒皮一旦发现我们挪用公司资金一定会报警,赌场那边也不会放过你我的。”李时平站起身双手撑桌,缓缓道:“咱们只有拼一把了,就赌警察查不到是郑扒皮杀了小毛……”
从李时平家离开已是十九点钟,雾霾笼罩下的城市死寂无声,泛着潮湿的雾气钻进鼻孔,熏得人胸如火烧,展轩鼻子一酸,眯起眼睛打了个喷嚏。独自穿行在这昏厚的浓霾中,仿佛置身另一个冰冷世界,让人闻风丧胆的雾霾杀手似乎已经悄然接近,就在看不到的地方,露出狰狞獠牙……展轩加紧脚步,急促的脚步声反而让他更加恐惧,他四下张望着,自嘲地摇了摇头。
“呜……呃……”忽高忽低的脚步声在雾霾某处传出,伴随着如痰堵喉的喘息,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伴着雾霾的潮气弥漫开来。展轩循声凝望,惊骇地看见一个只剩半边脑袋的男人如酩酊醉汉,东摇西晃冲了出来。展轩大步奔逃,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卌K9……07……43S……”半个脑袋的男人断断续续念着。“这不是李时平的车牌号码吗?”展轩独声自语。
郑扒皮双目充血,怪叫着在家里胡乱摔砸一通,靠着书桌缓缓坐下。手机屏幕泛着亮光,短信界面有一行字:“再给你两个小时考虑,不同意的话就去警局喝茶吧。”颤抖的手掌抓起手机,连续拨打几个号码后终于无力垂下,四个字在屏幕跳出:“我同意了。”
展轩抱肩坐在椅子上,掌心满是潮汗。房门一开,李时平兴奋道:“郑扒皮已经妥协,钱到账了,公司的窟窿和欠赌场的钱都有着落了。”展轩喜出望外,霍然从座椅上跳起,看着手舞足蹈的李时平的双眼闪过一丝阴毒。当初是他带自己去赌博,也是他怂恿自己挪用公司钱款,这么多天提心吊胆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都是拜你所赐呀,李时平……
雾霾一连多日不曾散去,寒冷的空气中泛着难闻的异味,熏得人一刻也不愿多呆,除了他们……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踉跄摔倒,被一只脚狠狠踩住,有声音自言自语:“果然是这雾霾让死人发生了变异,还好概率不大。喂,是盛警官吧,刑婆卧填路24号有你们要抓的杀人犯,快来吧。”那人掏出手铐铐住脚下尸体的手脚,又用胶布粘住对方的嘴巴,迈着有些发僵的脚步离开了。
看来自己变成这样也不是没好处,至少凭借冥冥中不知名的奇异感应,已经抓捕了五具游荡在雾霾中的尸体。只是感应是相互的,那个最疯狂的“雾霾杀手”一直在和自己东躲西藏……他使劲嗅了一口雾霾,确定方向后迅速走去。“最近的居然在这里。”他看着眼前的楼牌缓缓道。
李时平这几日心情不错,挪用公款和赌场欠债都已还清,手里还余下一大笔钱。只是一想起小毛心里不由有些愧疚,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能让其沉冤得雪,也只能默默地说一句抱歉了。刚才展轩打电话让去他家,听其毋庸置疑的语气不知道是什么事,说起来公司中除了毛杰只有展轩这一个好朋友了。李时平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前传出一阵低吼……
一个半边头颅塌陷的男子缓缓爬出,狠厉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李时平,他抽了抽嘴角,森然道:“那个姓展的果然没有骗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李时平惊慌地看着对方,猛然想起那日从诊所离开后撞死的那个人。他惊惧欲绝,两腿一抖动弹不得,被其一个飞扑按倒在地。
仿佛凶猛恶兽在耳边低吼,强烈的恶臭劈头盖脸散发出来,李时平奋起全身气力,和那尸体翻滚撕扯到一处。李时平挣扎一阵渐渐力竭,千钧一发之际尸体忽然向一侧滚去,一人探手拉起李时平,把他朝一边推去,“快点逃!”
李时平定睛一看,眼圈忽然一红,“小毛……”他看了一眼,手脚并用消失在雾霾中。小毛和那尸体正在扭打,忽然有人从一侧冲出,三拳两脚KO了他们。那人叉腰说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喂,盛警官,对,还是我,我在……”
毛杰看着缠住自己手脚的胶带自嘲一笑,他看着眼前之人,说道:“我在新闻上见到过你,赵队长。”老赵揉了揉头发,微笑道:“我也见过你呢。”毛杰低头看着胸腹,猛然抬头出声:“杀我的是郑扒皮,您要帮我讨个公道呀!”老赵面露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道:“怪不得你的刀口和其它尸体不一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那个郑扒皮的司机吧?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嘎还压园16号别墅,我一直进不去那里。”毛杰说道。
郑扒皮最近有些心神不宁,虽然勒索自己的混蛋拿到钱后就销声匿迹了,可天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就再敲诈自己一笔,这分明就是个无底洞!正在愁恼间,猛然听到一阵玻璃破碎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持刀男子在万千碎屑中摇摇晃晃,踉跄着朝自己奔来。他呼吸一窒,回过神来晃着肥胖的身躯向楼上跑去,那尸体在楼梯间追到郑扒皮,两人一起滚了下去。
又是一阵玻璃破碎声,有声音道:“雾霾杀手,这回终于让我堵到你了。”老赵走到近前看着眼前的情景,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原来是这么回事?”
一群警察冲进嘎还压园,老赵跳出窗外隐在雾霾中。当年意气风发的小赵今日须发渐白,几十年的漫漫岁月压弯他的腰,扯皱他的脸,只是不论怎样的风霜坎坷,都未曾磨灭他惩恶扬善的初心。此时群凶伏法,雾霾也渐渐散去,老赵忽感一阵恍惚,身体也慢慢僵硬,他深吸一口气,满面平静。正是这些雾霾让自己能够在病发猝死后站完最后一班岗,可这雾霾也是灾祸的罪魁祸首,他常常痛恨自己无能,对那些黑烟冲天的企业无能为力,他慢慢抬头,真是久违的晴空啊。
李时平狂奔许久,扶着路边的一棵树慢慢坐下,不知为何,他觉得雾霾吸入肺内格外舒爽。天气渐清,李时平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他想要发声却说不出话来,一摸脖子惊骇地发现那里有一道狰狞大口……
展轩哼着小曲满脸愉悦,想来李时平那混蛋这时已经送命了吧?公司群内忽如其来的一条消息惊得他满头是汗:郑老板被抓了,听说和杀人有关。
展轩连呼糟糕,正不知所措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打声。门缝出,鲜血缓缓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