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花盆冒出一茬绿茎。之后，它便以疯狂挺拔地态势，努力地向上生长。顶端两片嫩芽托举多个挤挤挨挨的粉红小花苞。我惊喜地期盼着，却也只敢在它干透的时候浇上一点水。一个星期，便已半个手臂高。芽叶彻底消失，独留光杆司令一根，以及越来越长、愈发红艳的8个花苞，像燃烧的火炬一般，如果没有窗棂的遮挡，它们会直指云霄。某天，一早醒来，突然发现花开了，鲜红得十分耀眼，像极了古时新娘的凤冠。
当我出现在老师面前，她一眼便望去我手里。老师说，它的种子像黑色的佛珠。只是，我没等到它落地成佛，便在花开最娇艳之时截断，当做材料带来工作室。上课时，富太太同学们都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说，这花真好看，问我在哪里买的，她们也要种。我只告诉她们，它叫曼珠沙华。所有人交头接耳之后，便陆陆续续回到原位。
老师告诉我，它喜爱生长于石缝里、幽暗处，如墓地，因此又被称作“死人花”“黄泉路上的花”。但在我眼里，它明明活跃生动、优美纯洁、妖艳高贵。她还说，在日本它代表——悲伤的回忆，或绝望的爱情。我明白，她是为了让我更好地理解这种植物，以便在插花之时充分加以利用和展现。可我听了，仍然不免有些难过。它仅仅为千千万万种鲜花之一，却被冠以如此多而沉重的寓义。如果它可以自己选择，一定不愿背负人为强加、难以承受的压力吧。不应该是这样的。
挑来选去，最终看中一片一叶兰。我用剪刀去掉叶端的粗壮柄茎，只留一小段，刚好紧挨曼珠沙华茎脚、插入剑山。椭圆长叶，以微弯的淡雅姿态，向外自然伸展。挺拔整齐，浓绿光亮，翩翩有度。它似仰望，似守护，似映衬。曼珠沙华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彼岸花。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生生相错。但我偏偏要它不再独活。花与叶，独一无二，凑在一块，便是一对。生不同根，死亦相伴，亦为绝地逢生。
看着这个作品，我莫名有些激动。而老师在观察许久之后，则为它拍下了一系列照片。
上完课，我刚踏出大门一步，便立即缩了进去，也不知从哪、何时锻炼出来的灵敏。陆宇寰竟抱着双臂、靠墙而立，静候一旁。该死！我的心，干嘛扑腾扑腾狂跳不止。我又不是贼，就算警察来了，我都不应该自乱阵脚。我赶紧往后张望，还好不见老师。匆忙祈祷，与我无关。一鼓作气，却放轻了脚步。垂首的余光瞥见，他已扭头转向我这边。我死乞白赖地加快步伐，尽量保持最边缘行走路线，拉开间隔与他最远的距离。就在即将跨越他的平行视线、我的心收至最紧处，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嘉西，一起吃饭吧。”他叫住我，我企图蒙混过关，但却失败。
“啊，你也在这儿，刚刚没注意。我，我还有事。“即使没有成功，可戏还得做足。我只好转身微笑看着他，略带抱歉地回答道。
“什么事？”他目光玩味地追问到底。
“我要去看枫叶。”我随便扯来一个借口。至于为何偏偏是它，可能源自本人对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的火红倾慕已久。
“今天没办法。”他勾勾唇角，似哑然失笑地说道。
“为什么？”我当然不甘心，就此承认自己的拙劣与愚钝。
“离山很远，太晚，人多。”他轻描淡写道。寻常人都知道的观景胜地，他自然也清楚。但也不必如此直白地戳穿我吧。即使是罪犯，还有囚衣蔽体呢。我一时气结，立在原地，头转向另一边，不想再与他说话。
“有个更好的地方。”他突然妥协道。边说边走至我面前，扣住我的手腕，上车，关门，开车。
“去哪儿？”我不喜欢琢磨不定。
“错过，你会后悔。”他头也不回地说。这算回答吗？更像引诱吧。
一上车，我便戴上耳机，跟随节奏，心情终于好转。他问我，在听什么歌。我索性，将一只耳机塞进他耳朵里。果然见他皱了皱眉头，我便得意地收回来重新给自己戴上。我们确实有代沟啊。车开着开着，我便很快发现，正往他的别墅方向飞驰。去过几次了，如果还不长记性，我会认为自己白痴到无可救药。我紧咬下嘴唇，一路都无话。我没办法跳车，也不想出任何岔子。我衷心希望，他还记得我对他说过的话，并且他也能照做。车子进入小区，却没有在他家停靠，而是继续往前行驶。终于踩刹车之后，他解锁，我下车，他带领，我跟随，又爬上后山的小路。我幻想了无数种可能性，越细思越极恐，我甚至不敢在登山时大口呼吸。身体的负荷与压低的气息，就像相互博弈的对手，令我的魂魄快要被逼出。
幸亏只是一小段，待眼前豁然开朗后，我的灵魂终于出窍，身心都似沉醉般的飘荡，连喘息也变得轻松——此景堪称绝美！不可想象却恰到好处的一片金黄，参天巨树金装素裹，满地黄叶积压厚重，一层又一层。无风吹卷，无人清扫，无声打扰。我闭上眼，不敢相信缤纷的世界为真。每每见到美物，总是眼眶湿润，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喜极而泣。睁开后，我奔跑几步，深深地吐纳，情不自禁抱起一堆，奋力地向上空抛洒……灿烂飞舞的叶片，多么耀眼绚丽，它们不是娇嫩美妍的花朵，却仍自带让人着迷的魔力。我张开双臂，抛开一切地转呀笑呀。任它们擦过我的头发、面额、手掌、风衣，又重新落回大地母亲的怀抱，化作春泥更护树。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大而古老的银杏树，不是一树，而是十多棵。我拥抱了身旁的它，虽然无法企及二分之一、不能合围，但它是那么地坚韧，让我可以放心依靠。它们犹如一群幽居山林的智者，返璞归真、修身养性。虽然隐而不发，却丝毫不能掩盖恣肆的光辉。让我敬仰地五体投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