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便是。
不论是那位宝春阁管事,亦或是胭脂味浓重的中年女子,都未曾料到宋修年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一时间深深愣住了,神情错愕得无以复加。
就连身披黑色大麾的孙千金,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缓缓回过神,眯眼说道:“你找死?”
声音沙哑低醇,完全听不出半分寒意,仿佛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落在那名在宝春阁做事多年,对这位孙二当家脾气极为熟悉的管事耳中,却俨然如同一道惊雷,令他的身躯剧烈一颤,仿若感受到了刺骨的寒风。
是的,孙千金作为城北霸主的二当家,其残绝手腕以及过人城府,在城北可是出了名的。如果说前几年还有人认为,孙千金是靠着孙家雄厚的底蕴才可呼风唤雨,那么在近几年他多次展露出雷霆手段之后,便再无人敢这么想了。
像这种极具嚣张气焰的挑衅话语,别说是孙千金本人,就连宝春阁管事,都已经多年未曾听到过了。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少年不谙红尘事?
宋修年却只是神情有些怪异,捏了捏眉心说道:“没想到二当家也是个喜欢说废话的人。”
听闻此言,孙千金眯起虎眸,目光愈发变得阴沉,不知是真正有了怒意,还是在暗暗思忖着什么。
时间一息息流逝着。
宋修年没有很快等到孙千金的回应,沉吟片刻说道:“如果二当家是有意拖延,那应该是不必了。”
“若我没有在约定时间内返回,那么孙公子便会被藏到另一个地方。若我一直没有返回,按照在下那位‘同党’的耐心,孙公子会有危险。”
孙千金的眼底掠过了一丝惊讶,似乎是终于发现,自己小觑了眼前这位白衣少年。
宋修年脸上笑容不改,说道:“想必二当家已经见过了那块玉佩,上面的血迹确实是孙公子的,因为他也想要拖延时间,他已经受了一些皮外伤。”
听见宋修年口中一句又一句的惊人言语,站在孙千金身后的那位宝春阁管事,愈发心惊,已经多次擦拭去额头的汗珠,看向宋修年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仅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便可站在城北的地界上,与孙二当家这般说话,而且丝毫不落下风,此等心境手腕,不是怪物是什么?
与这位管事不同,孙千金终究不愧是城北霸主的当家人,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有了几分笑意,看向宋修年的眼神,竟浮现出几分赞赏。
孙千金把玩着手腕上的佛珠,声音低醇道:“你想要什么?”
直到听见这句话,宋修年的心底才终于松了口气,悄然将手心的汗水擦在衣衫后面。
沉吟片刻,宋修年指了指白沙石壁上的某幅画,说道:“这幅南斗六星图,还有陈家祖宅的两日时间。”
孙千金闻言微怔,自他见到宋修年的第一眼至今,第一次流露出了讶异情绪,似乎是极为不解,这少年大费周折,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挑衅孙家,最后却只是为了……对于孙家而言,最为可有可无的两样东西?
孙千金沉默了许久,终于停止把玩佛珠,淡淡道:“可以。”
宋修年闻言便揖手行礼,笑容和煦道:“那便谢过二当家了。”
孙千金深深看了宋修年一眼,接着便转身上楼走去,沙哑的声音缓缓传来,“两日后若我还看不见棠儿,你便走不出百安城。”
声音平淡无奇,仍是那般沙哑低醇,但是却让宋修年感受到了肃穆,威严,凛冽杀意。
片刻之后。
宝春阁顶层,孙千金站在窗前,注视着下方焱煌大道上,渐行渐远的白衣少年,他的脸上不带有任何表情,同样也看不出半点情绪。
“就这么放他走了?”
便在这时,奢华瑰丽的雅间某处,突然传出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孙千金深邃的虎眸深处,突然掠过一抹狰狞,“这么一个诛杀陈家余孽的好机会,自然不容错过。”
“是的,世间还对陈家祖宅抱有想法的,只有陈家孽种了。”
孙千金遥遥望了眼焱煌大道的尽头,随即沉声道:“劳烦钱老先生了,将逆子与陈家余孽带回。”
“呼!”的一声清啸,只见一道黑影蓦然从雅间的角落掠出,宛若一道漆黑的万钧雷霆,刹那间便穿过了窗户,朝着焱煌大道尽头掠去!
……
……
从城北焱煌大道到城东百花巷,只需一个时辰的脚程。
陈渔耐心估算着时间,同时透过窗户的缝隙,时刻注意着下方街道上的任何细节,在神府修炼的这些年,她所付出的汗水远比寻常人要来的多,否则也不会违背老灵神意愿,提前三年便开始去往九州各处,行使一个个危险的任务。
可以预见,一旦街上出现任何异样,陈渔都会果断将孙棠带走。
而孙棠被捆绑在屋子中间的木椅上,则是死死盯着那名女子的背影,大概在一个时辰前,他便运用体内微薄的灵气,终于将伤口的鲜血止住,直到现在,就连疼痛感也减轻了不少。
没有了疼痛感的震慑,孙棠的心底又不安分了起来。
他尽量将声音装的无辜一些,虚弱说道:“陈姑娘,当年之事孙某深感内疚,常常在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是当年孙某还只有七岁,实在无法左右父辈们的决定,如今想来,实在是……唉……”
陈渔仍是注视着下方街道,对此置若罔闻。
孙棠琢磨不透这位冷漠女子的心思,下意识将对方的无视当成是沉思,不禁心中一喜,忙不迭继续道:“你还在等他?”
孙棠叹了口气,声音流露出深深的无奈,“按照我对父亲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因为我这个逆子,而答应宋兄任何请求的,呵呵,父亲他就是这样的人。若是陈姑娘愿意相信孙某一回,便应该此刻将我放了。”
“不要误会,孙某绝无半点异心,不瞒你说,父亲此人生性自负,想必已经派出了大量侍卫各处寻找,陈姑娘毕竟是孤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手……唯有此法,才能保住陈姑娘周全,而且孙某事后绝不会出卖陈姑娘,这……也算是对昔年陈家的一点补偿吧……”
孙棠的声音虚弱中带着一抹轻颤,处处皆是悲痛的叹息,犹如一个痛改前非的浪子,但若有孙府之人在场,却定然毫无半点感触,因为每次当孙千金在醉仙楼捉住孙棠,孙大公子都会露出这般作态。
此时此刻,与孙棠的语气截然不同,他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陈渔,似乎极其地迫切,想要从陈渔的身上,找到些许他想象中的动摇。
突然的,在孙棠渴望的视线中,只见那名红衣女子沉默了许久,终于作出了反应,缓缓转过了身,向自己这里看了过来。
孙棠的内心顿时悬到了喉咙眼,就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恨不得提前为计谋成功庆祝一番。
然而那道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瞬间令孙棠如遭雷击。
“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想杀人。”
心中的盘算被彻底打破,几乎令孙棠这位纨绔公子陷入崩溃边缘。
孙棠的沙哑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狰狞,仿佛是彻底豁出去了,促狭喘息道:“本公子是城北孙家孙千金之子,你敢杀我?你以为那个姓宋的能回得来?哈哈,想必这时候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而你……若是现在立即为本公子松绑,本公子或许还能准许你死前痛快一番!”
陈渔耐心听完了孙棠的所有言语,却并没有像孙棠想象中那般大怒,她仅仅是……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陈渔眼中杀机纵横,攥在手心的匕首绽放出寒冷的光泽,如同弦上弓箭,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她,亲手杀死她想杀的人。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窗外传来。
陈渔的脚步竟是止住了。
“阿婆,你是不是耳背啊?我大点声告诉你哈,明日天气极好,适合烧香祭祖!啥?我不买梨!”
从客栈二楼的窗户缝隙看去,只见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正站在一个水果摊前,不断推托从耳背老妇手中递过来的梨。
而在不远处的巷子口,一名黑袍老人则是恍若石化,满脸目瞪口呆盯着那少年。
客栈二楼,孙棠脸上的狰狞之色瞬间凝固,嘴巴微微长大,却是哑口无言,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
窗前。
陈渔低头望去,只见白衣少年终于禁不住老妇的热情,只好从不充裕的钱袋子里取出三文铜钱,极为心痛地递给了老妇,交换来了两只甜梨。
那张淡漠了十多年的面孔,依稀间有了融化,展颜莞尔若沉鱼落雁。
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