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中,她是在跪天地。
在孙家人看来,或许她是在求饶。
唯有宋修年他们心中最清楚,那个身躯看起来有些单薄的白衣少女,是在恳求。
正如宋修年与赵宿君他们并无瓜葛,仅是萍水相逢,虽然在钦海道时曾共患难,但还远远未到赴汤蹈火的程度,更何况孙家力量强大,出手助之只会给来更多的危险。
冰雪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她没有任何理由强迫外人来帮助,但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真悲双手合十,轻声说道:“阿弥陀佛。冰雪姑娘四岁那年,被父母卖到了玄武城的某个家族,当的是贴身丫鬟。”
“与大部分故事相近,冰雪姑娘自幼性格开朗,将家中小姐照顾得非常好。但是与大部分故事不一样的是,那位小姐的脾气暴躁,由于冰雪姑娘天生体质偏寒,常常会遭到谩骂,鞭打,几乎每日都是遍体鳞伤。”
宋修年微微怔了怔,不明白真悲为何要突然说起这个,但听完这番话,不禁有些好奇,轻声道:“然后呢?”
真悲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阿弥陀佛。直到三年前,冰雪姑娘的家中失事,双亲与兄长皆被大雪吞没,任劳任怨长达十年的冰雪姑娘,第一次提起勇气,希望能回家一趟,祭拜逝去的亲人,只可惜回应她的……是又一次严厉教训。”
“然后……冰雪姑娘杀了那名小姐。善哉。”
宋修年并未感到太多意外,脑海中想象出了那幅画面,一名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女,攥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在漆黑夜晚推开了那位千金小姐的房门。
再次转头望去之时,宋修年依稀能够读懂,那名少女眼中的冰冷。
“阿弥陀佛。玄武城坐落于真武山山麓,城内发生的事情,山上都会有记载。”
真悲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灿烂笑容,说道:“所以冰雪姑娘此刻一定很焦急吧。毕竟当年她即将被处死的时候,是赵公子突然出现,并且自下山后第一次解开剑匣,将剑借给了她。”
宋修年会心一笑,随即捏着眉心道:“小师傅这样……真的合适吗?”
佛门讲究慈悲为怀,真悲作为一个出家人满口打打杀杀,似乎还十分赞同冰雪和赵宿君的行为,显然有些不合时宜。
真悲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微笑说道:“起初的时候是不合适的,否则贫僧也不会下山捉拿他们二人。”
“可是后来,贫僧却很想度化他们。”
“再到现在,乃至将来,贫僧希望能在赵公子的这条昆仑之行上,度化更多的人。”
宋修年哭笑不得,问道:“你们发生了什么?”
真悲仔细回想一下,神情认真说道:“那一日……贫僧还未开口,还未说出‘你等二人速速伏法’,赵公子便请贫僧吃了一碗鸡肉面。”
“……”
便在这时,唐甲余不知发现了什么,忽然说道:“那是什么意思?”
循着视线望去,只见在城墙顶端,冰雪垂于身畔的双手正在轻轻敲打着,这种细小的举动看似寻常,可放在冰雪身上,便叫人无法理解了,更像是某种隐晦的暗号。
真悲仔细看了一眼,立即说道:“阿弥陀佛。这是赵公子想出来的暗示,原本他打算在没钱吃面时逃跑用的,没想到今日竟能够见到……”
唐甲余皱眉说道:“她说了什么?”
真悲想了想,说道:“阿弥陀佛。冰雪姑娘的意思是……她在附近留下了记号,顺着便能够找到方向,她会在晚上等候。”
刚刚把话说完,真悲便长叹了一口气。
唐甲余的神情也有些古怪起来。
可能在那位身世凄苦的少女眼中,还抱有着希望,希冀在这个时刻,朝她伸出一只手,拖离泥沼。
宋修年捏了捏眉心,说道:“回她。”
不等真悲询问,唐甲余便愠怒说道:“这种时候还跟人家说话,过分了点。”
宋修年面无表情说道:“有什么不好说的。”
真悲眨着眼睛问道:“阿弥陀佛……那该回什么?”
唐甲余莫名的有些生气,冷笑说道:“这还不简单,告诉她,别做梦了,我们是不可能为了你们两个将死之人,让自己陷入困境的,死了这条心吧?”
“还是说……先应下她的话,让她在心里看见一丝希望,然后再马上拍拍屁股走人?等到晚上,任由她一个人自生自灭,哦,还有那个眼下不知死活的赵宿君。大概是这个意思么?”
宋修年深深看了一眼,将唐甲余的话置若罔闻,旋即看向真悲。
“放心等候。”
真悲闻言便愣住了,旋即才回过神来,眼中仍是那片祥和的笑意。
唐甲余也怔了怔,接着望向宋修年的目光,莫名变得复杂起来。
唐甲余沉默许久,皱眉说道:“戏弄人不好。”
宋修年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想戏弄她。”
唐甲余沉声说道:“那你更应该知道,这样会很危险?”
宋修年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但是很多事情都会有危险,吃饭也有可能被噎死。”
宋修年并不怎么会说笑话,所以这句话听起来很冷。
但是第一个露出笑容的人,却是始终静立于旁的陈渔。
唐甲余皱了皱眉,说道:“就算有可能会死?”
宋修年认真将这个问题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生死皆有定数,事在人为。”
唐甲余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是认真的?”
宋修年用力捏了捏眉心,平静说道:“如果唐大公子不愿意做这笔赔本买卖,可以在客栈静候,也可以先行离去。”
唐甲余突然冷冷说道:“你耳朵有毛病?”
宋修年愣了愣。
唐甲余沉声说道:“赔不赔本你说了不算。哪个榴莲告诉过你,老子不做买卖?”
宋修年渐渐回过神来,哑然一笑。
“阿弥陀佛,呃,那个……”
真悲有些尴尬地说道:“贫僧可以回应冰雪姑娘了吗?”
唐甲余翻了个白眼,说道:“哪个榴莲不让你回的?”
真悲灿烂一笑,旋即抬起手臂,在光秃秃的脑袋上,用力拍了三记。
“啪啪啪。”
唐甲余怔了怔,惊讶道:“这就完了?”
真悲认真点头,说道:“阿弥陀佛。确实完了。”
唐甲余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陈渔仍是将手按在短刀的刀柄上,神情淡漠,时刻都做好了准备。
铁罗城街道巷子复杂多变,密密麻麻,想要寻找什么并不是易事,更何况冰雪为了避免被孙家人察觉,定然会将记号做的十分隐秘,找起来会很费功夫。
宋修年开口说道:“分头行动去找,尽量在入夜前集合。”
真悲脸上露出笑容,陈渔微微点了点头。
唐甲余眯着眼笑吟吟问道:“刚才还想要跑,这时候怎么就突然变了个人?”
这个问题看似说笑,但确实令人感到疑惑。
众人都将目光投到了宋修年身上。
宋修年并无尴尬,认真想了想,说道:“我没有改变主意。如果你现在问我,我还是会给你相同的答案,因为放任不管,是眼下最好的应对方法。不仅能防止孙家人从我们身上找到锁魔棺的线索,也可以断去他们的一切想法。”
“我只是觉得……大丈夫生于天地,且不说顶天立地,至少不能让女子下跪。”
真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率先离去,寻找起冰雪留下的痕迹。
陈渔深深看了一眼,隐约回想起百安城里的宋修年,接着也转身离开。
唯有唐甲余,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在视线,原地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仍未回过神来。
他那双平日里倨傲睿智,看起来对任何事情都自信到自负的眸子,充斥着复杂韵味。
仿若藏在万般风光内部那股无穷孤寂深处的。
是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