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子的两侧都是极高的建筑,厚实的墙壁截住了光线,导致巷子内部终年处于黑暗,外加上潮湿的地面上堆积着脏乱的垃圾,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异味,寻常人很少会踏入这种地方。
唯有那些遭到人们遗弃的乞儿,才会经常在这里出没,并且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响起。
只见一名衣衫破旧的小女孩,奔跑在巷子的深处。她脏兮兮的脸蛋略有几分消瘦,身上穿着的灰色长袍拖在地上,显然不属于她自己,应该是从哪里捡来的。
在她那双乌黑的眼眸中,浮现着一抹惊惶,仿若是在竭力躲避着什么。
终于,经过了剧烈的奔跑,发自小巷子另一头的光线愈发明亮,小乞儿回头看了看,见到没有人跟着她,这才松了口气,稍稍放慢了脚下的速度。
便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阿弥陀佛。小施主是要去哪里?”
声音的源头赫然就来自于巷子口的光线中,由于背部受光的缘故,从昏暗的巷子里无法看清那人的相貌,只能依稀看出一个高大的轮廓,还有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小乞儿登时吓了一跳,猛吸一口冷气,随即看也不看前方那人,转过身便向后方逃了起来。
她的内心满是惊恐,不敢相信对方居然能赶在她前面,更加令她惶恐的,是如果被那人抓住,她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然而有些奇怪的是,光芒里的身影并未紧跟上来,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紧接着,小乞儿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只见在另一头的巷子口,正有两名少年并肩走来,分别穿着白袍与青衣。
唐甲余面色平淡,冷冷说道:“你是谁,跟着我们有什么目的?”
声音淡漠无情,充盈着警惕与敌意。
仿若在唐甲余的眼中,根本没有将对方当成是一名未满十岁的小女孩。
被堵住了两头的去路,小乞儿犹如一只受到惊吓的羔羊,布满惊惶的眼眸微微颤动,只好一步步向后慢慢退去。
但就在这时,一股冰冷至极的寒意忽然将她笼罩住了。
只见在昏暗巷子的某个角落,那片黑暗之中,悄无声息走出了一道红色的身影,紧接着,一股钢铁般锐利而冰冷的质感,贴在了小乞儿的脖颈上。
陈渔这些年在外出使的任何,每一个都堪称残绝可怖,所以在她的眼睛里,并没有老人或是妇孺,只有两种人——活人,死人。
可以预见,一旦小乞儿做出什么细小的举动,她脆弱的脖颈就会被割开,甚至是切断。
小乞儿的脸蛋顿时惨白,垂于身畔的两只手剧烈颤抖,她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咽了回去,欲言又止,于是她乌黑的眼眸湿润起来,掠过一抹委屈。
唐甲余冷笑说道:“别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刚才在街上,本公子故意卖了三次破绽,你都没有出手,所以你肯定不是为了谋财。”
非谋财即害命,这是敌对关系中不争的事实。
唐甲余继续说道:“不必怀疑,你背后的漂亮姐姐杀过很多人,而且脾气很不好,所以你最好立刻告诉我,谁指使你的。”
是的,小乞儿的身上不具备修为气息,同时跟踪监视的手法极为粗糙,显然不是发于主动,而是有人指使。
而且指使她的人,定然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因为不论在何地,乞儿都是随处可见且不被人重视的存在,很容易遭到忽略。
会是谁?
有什么目的?
小乞儿紧紧抿着嘴唇,豆大的泪珠已经冲破眼眶流淌下来,但她却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
唐甲余挑了挑眉,冷声说道:“你应该知道,像你这种小卒子的命其实不值钱。”
陈渔的目光渐渐冰冷下来,尾指悄然按在了短刀的末端,只需轻轻一推,锋利的刀刃便会割开某些东西。
“等等!”
便在这时,宋修年突然开口。
陈渔的动作微微一顿。
宋修年没有理会唐甲余不解的目光,注视着那名小乞儿,平静说道:“是不是有人不让你说话?”
唐甲余闻言怔了怔,旋即便又将目光投了过去。
只见小乞儿的脖颈正抵着短刀刀刃,艰难地点了点头。
宋修年习惯于认真聆听他人,小乞儿虽然不曾说话,但她那双乌黑的眸子却带着灵性,宋修年注视着那对眸子,陷入了沉思。
从清晨至今,这位小女孩一直都躲在暗处跟踪监视他们,却未曾做出任何举动,这是为什么?
若是当真要算起来,这位小女孩唯一做的,便是逃。
起初的时候,只要宋修年他们稍有感应,她便开始逃,但是渐渐地,她便不再那般果断,一直到最后,直到宋修年真正发现了她,她才开始逃跑。
宋修年捏了捏眉心,问道:“那个人让你带我们过去?”
清晰可见,小乞儿脏兮兮的脸蛋上露出一抹惊讶,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唐甲余皱起了眉头,问道:“这个人是谁?”
小乞儿乌黑的眸子里划过一丝犹豫,沉默许久之后,下意识抬头看了陈渔一眼,却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但此时此刻,宋修年和唐甲余都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并且循着小乞儿的目光,落在了陈渔的身上。
唐甲余冷笑说道:“一般人在撒谎之前,都会去看最具威胁的人,从而判断撒谎的程度。”
宋修年思忖一下,说道:“她只是个小孩。”
唐甲余讥诮说道:“撒谎的小孩。”
宋修年摇了摇头,说道:“她没有撒谎。”
唐甲余闻言微怔,狐疑问道:“那你怎么解释她的反应?”
宋修年捏了捏眉心,轻轻吐出一句,“是冰雪。”
是的,至少在宋修年遇到的所有人中,唯有冰雪的气质最与陈渔相近。
尽管冰雪的冷是由外而内,陈渔的则是由内而外,但在一名年少的小乞儿眼中,便都只是冷。
唐甲余闻言微怔,旋即神情变得惊讶起来。
虽然就此事而言,唐三甲确实判断失误了,但却并非是因为他愚钝,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的聪颖,所以才会将所有人都想得极其复杂。
经过宋修年的细小点拨,唐甲余立刻便想通了。
唐甲余不自觉把那个动作当成了习惯,捏了捏眉心,说道:“这么说,咱们真武之剑是遇上麻烦了?”
宋修年示意陈渔将短刀放下,说道:“这条巷子出去应该是城南的边缘地带,若我没有猜错,她是想把我们引到南门城头。”
随着那柄短刀的消失,小乞儿终于松了口气,眼下听见宋修年的声音,立即频频点头,脸颊两侧露出两个梨涡,笑容格外淳朴。
宋修年叹了口气,微笑道:“刚才多有得罪,我给你道歉。”
小乞儿腼腆笑了笑,示意并不碍事,紧接着她突然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摆在宋修年的面前。
唐甲余眨了眨眼睛,问道:“这又是几个意思?”
宋修年解释说道:“托人办事自然要犒赏。”
唐甲余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嗯,确该如此。刚才这么对人家,必须多给点。”
紧接着,宋修年和陈渔都将目光投向了唐甲余。
就连刚刚从巷子口走来的真悲,听到这番话,也将目光投向了唐大公子。
唐三甲怔了怔,随即抽了抽嘴角,说道:“凭什么我给?!”
宋修年笑容和煦说道:“刚才这么对人家的可是你。”
“放屁,老子只是说说话,真正动手的人……”
唐三甲下意识望了陈渔一眼,旋即面色陡然一正,说道:“自然少不了犒赏,来,小妹妹,这些银子你拿着,买点好吃的,入冬前买件棉袄。”
片刻后,小乞儿捂着银子跑出了巷子。
她的步伐十分轻快,看上去兴高采烈,完全不像是刚刚遭到过生死威胁,仿若早已将一切都跑到脑后。
她跑到了阳光下,并且在一家商铺前买了两纸袋的肉包子,小心翼翼用手捂着,生怕不小心掉在地上,旋即又跑到不远处的另一条小巷子。
在那条昏暗的巷子里,同样有着几名小乞儿,或男或女,年纪均要比小乞儿小些,小乞儿将食物分给了大家,只给自己留下了半个白馒头,将凌乱的长发拨至脑后,轻轻一口,吃得心满意足。
她不知感受到什么,回过头时,发现某条巷子口,正有几人在注视着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投去了一个腼腆而淳朴的笑容。
唐甲余生来娇生惯养,从未与这个层次的生活这般贴近,此刻注视着那一头,复杂的眼神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修年暗自叹了口气,不禁想起了即将在三十年后到来的天地浩劫。
真悲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脸上首次露出严肃之色,双手合十,叹道:“她是禅。”
“言淡举止,一颦一笑,前生今世。皆是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