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府的东南角落是一座三层楼阁。
这座楼阁的装修较为寻常,或许是周围的亭台建筑过于瑰丽,或许是西面的鱼塘里种着一株三寸赤凰莲,也可能是正前方的红松树林太过繁茂……将背后的三层楼阁映衬得极不起眼,很难让人察觉。
但是站在红松树林南侧的那株三百年红松树上,抬头看去时,却能将三层楼阁看得一清二楚,包括楼阁顶层的那扇隐匿木窗,以及站在窗前的少年。
明媚的光线照耀下,那袭白衣显得格外醒目,与少年的脸孔一样,都是平凡无奇,但却十分干净。
少年清澈的眸子遥望远方,似是在俯瞰整座神府,又像是在观望某个极远的地方,平静而平淡,唯独他置于身前的双手,始终在窗沿上勾画、敲打着,似乎是在推演着什么。
足足两个时辰了。
注视着少年的双手,红松树上,陈渔挑了挑秀眉。
……
……
宋修年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在每天的清晨,花上两个时辰功夫,专注修炼筑基之法。
筑基乃上古仙修的第一重境界,讲究的是如何吐纳天地灵气,并在体内完成气与力的转化,换而言之,便是要将天地灵气纳入自身,再将其炼化为精纯的灵力,打造成自身根基。
由于命中劫的存在,宋修年注定不能修炼灵道之法,只不过按照老灵神的推算,想要真正筑基境圆满,宋修年至少要将这灵力转化,完成足足七次。而之所以选择在清晨修炼,则是唯有在这个时候,天地灵气才最为纯粹。
然而这个习惯,却是终止在了三个月前。
“自从三个月前完成了第三次灵力变化,我便再也无法精进半步。”
“若我猜的不错,筑基境界的七次灵力变化中,必定有着某种规律,唯有将其发现并且破解,才能找到继续修炼下去的方向。”
宋修年停止了双手的动作,轻轻敲了敲窗沿,习惯性地捏了捏眉心。
按照以往的规律作息,完成两个时辰的修炼之事后,宋修年便该去到二楼看会书,在古籍上搜寻那些有关昆仑的蛛丝马迹,接着再去一楼的修房打坐,凝心养神。
由于宋修年修炼的是仙修功法,以天地灵力取代气血,故此早在七年前开始,他便做到了传说中的辟谷,无须像寻常人那般日食三餐,每日腾出来的时间便愈发多了。
只不过最近几日,宋修年的注意力却更多是放在了神府内部。
因为神府中多出了许多陌生面孔。
就在老灵神仙逝的第九日,新灵神墨慈入主神府。自那一日起,神府便迎来了许多贵客,或是百安城中的名门望族,亦或是人间九州的各大宗门强者,短短数日之内,天下的大人物几乎都来了一趟。
既是为了祭奠仙逝的老灵神,也是为了一睹新灵神尊荣。
或许是天底下唯独宋修年一人,知晓老灵神每隔百年一回死的惊人隐秘,所以这几日每当他站在楼阁顶层,望着庭院中陆续来访的大人物们,就会愈发觉得有趣。
就好像神府内才刚刚挂上不久的白绫,一夜间就被换成了艳丽的大红绸缎。
是的,世人敬仰灵神的存在,却不会真正去关心由谁来担任灵神之位,他们只想要人间太平,一如既往。
望着神府庭院中来来往往的大人物们,宋修年心中有些感慨,这些人打着祭奠老灵神的招牌来拜见新灵神,同时又打着拜见新灵神的招牌,各怀鬼胎。
就在这时,宋修年突然在庭院中见到了一个人。
宋修年眯起眼睛,将对方认了出来,“唐甲余……”
宽阔的庭院下,只见一名年纪与宋修年相仿的青衣公子,身边跟着一名灰衣老仆,阔步径直走过了神府正前的那条青石小路。
遥遥望去,尽管与此人同行的都是九州各地的大人物,但是并肩而行,这位青衣公子却仍能光彩耀人,璀璨夺目,不仅仅是因为他俊朗到超越女子的脸蛋,更多的,是他身上如同天生的倨傲气质,丰润如玉,锋芒如炬。
百安城首富唐家的大公子,唐甲余。
百安城乃是九州之心,所以换个角度来说,唐家也是整座人间的首富,天下无双,而这位趾高气昂的青衣公子,则是天底下最有名气的富十代,富百代,富千代。
相比之下,宋修年跟唐甲余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从未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只不过,由于不久前的某个决定,宋修年与这位大公子之间,迟早是会发生点什么的。
因为整座百安城都知道,唐甲余唐大公子,倾心于神府中某个陈姓女子。
宋修年捏了捏眉心,喃喃苦笑道:“这要真的带上陈渔,唐甲余还不得跟我拼命啊……”
……
……
昆仑之行漫漫无期,仅有所起不知所终。
宋修年确实需要一个帮手。
陈渔也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
只不过摆在眼前的问题,却显然是极为棘手的,自从老灵神提出让宋修年带上陈渔,便通信身在徐州行使任务的陈渔返回神府,凭借陈渔的速度,从徐州到百安城最多也就十二天,可是如今十五天过去了,陈渔却始终没有现身。
这摆明了就是不愿追随宋修年啊。
然而这却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宋修年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就在第十六天午后到来之时,楼阁顶层的木门终于被敲响了。
宋修年微微怔了怔,轻声开口:“进来。”
随着一声吱嘎响起,只见推门而入的是一名红衣女子,年龄看起来只比宋修年要大上少许,身材高挑,身姿曼妙得恰到好处,有着一张叫人惊艳的俏丽脸蛋。
红衣女子正是陈渔,而且正如宋修年先前猜想的那样,自进门之后,陈渔仅仅是向前迈了几步,不做任何举动也不开口说话,但脸上的漠然却已经彰显出了一切。
宋修年仿佛看不见这些,笑容和煦说道:“比计划里晚了几天,是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没好好休息吧,坐下来喝杯茶?”
陈渔秀眉微蹙,却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会跟你走。”
宋修年确实猜到了陈渔的意向,但却没能料到对方会这么直接,完全不给他半分回旋的余地,以至于他这几日想好的多套说辞,瞬间失去了意义。
这就真的是有那么一丝微妙的尴尬了啊。
老灵神向来待人温和,从不会在任何事情上强迫任何人,就好像宋修年提出想要踏上昆仑道路,老灵神也仅仅是让他带上陈渔,然而,让宋修年带上,不代表让陈渔跟随。
换而言之,老灵神没有强迫宋修年留下,同时也没有强迫让陈渔追随宋修年,至于能否让陈渔心甘情愿的追随,就是宋修年自己的事情了。
宋修年站在窗前,发现神府的庭院里又迎来了一批人,他捏了捏眉心,无奈说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或许是陈渔幼年时曾有过某些悲惨的经历,所以她在神府的这些年,是出了名的冷淡如冰,除了老灵神,陈渔对谁都不会有丝毫客气。
此时此刻,陈渔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极为难得的笑意,却没有回应宋修年的问题,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宋修年挑了挑眉,接着说道:“你在红松树林看了四天,就用来说一句话?”
用四天却只是换来寥寥一语,怎么看都过分奢侈了些。
陈渔脚步微顿,自从进屋以来,脸色上第一次出现了些许变化。
她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宋修年一眼,便立即又恢复如初,继续迈步离去。
宋修年想要留下陈渔,因为师傅说她将会是昆仑之行的一大助力,因为老灵神口中的话,向来精准无疑,尤其是在眼下见到了陈渔本人,宋修年便愈发肯定,她会是一个很好的伙伴。
一个擅长观察以待,并且懂得做出决定的人,当然会是一个极好的伙伴。
宋修年知道应该如何留下陈渔,只不过这个办法不论怎么看,似乎都太过不近人情了。
直到陈渔半个身子走出了木门,宋修年才终于不再犹豫,轻声说道:“你知道城北孙家么?”
果然,就在宋修年这句话说出的瞬间,陈渔的身形便蓦然止住。
她脸上的淡淡笑意也跟着凝固,迅速化为了冰冷霜色。
宋修年望着庭院里经过的那一行人,说道:“听说孙氏兄弟原本是某个世家的武夫头领,十三年前篡夺到族中机密,于是便以此作为威胁,阴谋阳谋双管齐下,最终取代了那个世家,成为城北霸主。”
陈渔缓缓转过身子,冷漠的目光盯着宋修年。
宋修年如同置若罔闻,继续说道:“至于原本的城北霸主,则是万幸得到了神府的帮助,没有真的落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只不过那位家主与其夫人,在将家中千金送入神府之后,双双选择了自杀。”
“师傅他老人家作为灵神,虽然不能过多插手世家之事,但这里毕竟是百安城,于是他收留了那个女孩,并且迫于灵神之威,孙家虽然霸占了府邸,却不敢妄动原本的祖宅分毫。只可惜孙家势力鼎盛,那女孩又势单力薄,尽管祖宅仍在,却多年不能进入祭拜。”
故事里这个惨案的主角,正是此时此刻前来神府,拜访新灵神的那一行人,而在这个故事里,最为不起眼,却最是被命运捉弄的那个女孩,其实就站在宋修年面前。
陈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说道:“说完了?”
宋修年望着孙家一行人离开神府,点了点头,说道:“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说完了。”
可能是跟老灵神待久了的缘故,以至于就连宋修年说起话来,都时常会出现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只不过用这种语气去讲述他人的悲伤,最是伤人。
陈渔的目光愈发淡漠,冷笑说道:“先生他老人家是否告诉过你,你活的很像一个老人?精于算计,较于得失,那么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以这件事来威胁我,让我跟着你上路?”
正如陈渔所说。把控大局,运筹帷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任何事都以得失来作为出发点,却不会聆听内心的呐喊,更是避免了那些意气之事所带来的后果,这些样子,都绝不会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出现,唯独那些历经世事,看似睿智却已腐朽的老人,才会统统具备。
只不过,宋修年却不是这样的。
“对不起,我确实是有意冒犯,但未曾想过以此威胁,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陈渔的眼中仍是寒意不减。
宋修年不再去看窗外景色,缓缓转过了身。
他眯着眼眸,笑容灿烂,问道:“我只是想问你,你想不想报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