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年的决定是明智的。
窗外的雾色没有丝毫退散的迹象,反而愈发深邃浓郁,比起先前只是无法行路,眼下已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白色雾气笼罩着钦海道,就连平日里最为常见的风沙都似是蛰伏起来,就好像在预示着什么东西即将到来。
第三天的时候,客栈里出现了许多陌生面孔,绝大多数都是运货进城的老百姓,他们和宋修年一样,因为这场该死的雾气,不得不停下脚步暂作修整。
在这些人里面,还有着几个与众不同的怪人。
譬如在客栈的东南角窗前,正坐着一名锦衣少年,约莫有十六七岁,年纪不大,身后却背着一柄宽阔而修长的黑色剑匣,上面镌刻着龙凤图案,精致瑰丽,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人间九州有着不少剑道宗门,像锦衣少年这种背负长剑或是剑匣的江湖儿女,更不在少数,所以仅仅如此的话,还算不上“怪”这个字,真正令人不禁感到惊叹的,是他的食量。
锦衣少年是昨日下午进入客栈的,刚刚到来便点了三碗葱花牛肉面,将面条吃完之后又陆续叫了许多糕点,总之那张嘴巴便从未停下来过。
宋修年傍晚返回厢房的时候,那少年在吃。
今日在屋中修炼了两个时辰筑基卷,下楼之后,那少年还在吃。
眼下时至午后,他依然在吃。
难道说他把肚子当成了无底洞?还是说他真的不怕撑死?
除了食量惊人的锦衣少年之外,还有一名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坐在大堂的正中心。
相比于那位吃起来声势惊人的少年,中年男子似乎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地方,从头到脚看起来都是那般寻常。
然而宋修年却捕捉到了某个细节。
这中年男子是昨日黄昏来到的客栈,进来之后仅仅叫了一壶茶,便坐在了那个位置。
整整一天过去了,他还坐在那里。
并不是两天都选择了同一个位置,而是他片刻都未曾离开过。
就连他那双黑色靴子踩住的石砖,都依旧是那两块。
同时,宋修年还注意到,那是一双官靴。
由百安城神府管事拟定图案,最终下发到各大重要城镇官府。
宋修年依然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他望着窗外的浓白雾色,不禁回想起早些年,师傅常常说的一句话——世界很大,每个人都有必要出去走走。
正所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食量惊人的锦衣少年,宛若石化的中年男子,其实都称不上奇怪,只不过短短两天全都碰上,倒是能算件稀罕事。
当然,还有那名饮酒的青衣男子。
那家伙自从进入客栈,头上便戴着一顶斗笠,令人看不清真实面容。
他想隐藏什么?
宋修年有一个习惯,便是认真观察每一个遇见的人,并且记在心里。
人间九州广袤无垠,人口堪称浩瀚无穷,为何偏偏会与你遇见?这用佛门的道理来解释,便是缘分。
更何况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相遇,便会发生同样不同的事情来。
妙不可言。
就好像片刻前,手腕戴着金刚镯的真悲去到了青衣男子的桌前,为了化斋煞费苦心铺垫了许久,甚至都把拯救苍生为己任这般话语都说了足足三遍,最后却因为那句“贫僧不吃鸡肉面”,令青衣男子误以为是被戏耍,结果……
结果真悲和尚吃了一碗酒香鸡肉面,吃完便醉醺醺回杂间念经了。
便在这时,只见后院的木门突然被推开,客栈老板娘气势汹汹走了出来,最后立定在柜台前,双手叉腰,怒目瞪着擦拭长剑的罗掌柜。
“姓罗的,后院的热水都快没了,你就不知道帮忙烧点?”
“成天就知道瞎鼓捣这块破铁,你能不能有点新花样?”
罗掌柜嘴唇微微动了动,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然后……老板娘再一次从怀里取出了白绫。
宋修年捏了捏眉心,有了前天那次教训,他当然不会再以为老板娘真的会寻死,即便是真的,那也绝对死不成。
他看了眼经过的店小二,笑容和煦道:“兄台,这场雾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经过三天的接触,店小二已经熟悉了宋修年,爽朗笑道:“这个说不准,嘿嘿,老天爷的心思谁能知晓?不过……应该就在这几天吧,毕竟都六七天了,没道理会更久。”
宋修年看着窗外雾色,捏着眉心道:“希望如此吧。”
便在这时,只见客栈的大门缓缓被推开,一名白衣少女背着包袱,淡淡向客栈内部扫视一眼,最终视线落在了宋修年身后的位置。
白衣少女的步伐不快,或许是这两天客栈里的怪人太多,宋修年便没有太过在意那少女。
然而就在白衣少女从边上经过的时候,隐约还带着一道刺骨的寒风,仿佛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一般,用力扑打在了宋修年的脸上。
“噗通!”
宋修年握在手里的茶杯,突然间掉落下去。
见到此幕,陈渔第一时间便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神色极为严峻,随即眼中又掠过一抹困惑。
万分警惕之余,陈渔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宋修年的这个举动。
是的,自从他们认识开始,宋修年便给人一种沉稳和煦的形象,即便当初在城北孙家,发现孙千金竟是堂堂灵力境上品的高手,他也未曾有过任何失态。
陈渔甚至常常会想,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那样的事情,能在这个少年的内心掀起波澜。
然而眼下,宋修年却只是因为……某个少女经过时带过的一阵寒风,失手丢了茶杯?
虽然说那名少女确实有些与众不同,她身体周围的温度,比之常人要冰冷数倍,而且极为刺骨。
但是也不至于让宋修年这般失态吧。
宋修年弯下腰,将茶杯从地上拾起,重新摆在桌上,紧接着,他便从陈渔的目光中,看出了深深的好奇。
“呃……”
宋修年少许有些尴尬,随即解释道:“以前没被接到神府的时候,我与娘亲待的时间最长,只不过隔得时间久了,如今连她具体的相貌,都有些记不太清了。”
陈渔闻言微怔,眼中疑惑更浓。
宋修年捏了捏眉心,有些怅然说道:“娘亲是在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去世的,虽然有些记不住她的相貌,但有一件事却记得很清楚……她的身子骨不好,体温比正常人要低许多,走路的时候,尤其是走在她身边,总会觉得很冷,冷的刺骨。”
陈渔的眼底划过一抹恍然,然后是意外,随即注视着宋修年失神的样子,没有立即打断。
直到片刻过去,陈渔才打破了沉默,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宋修年微微怔了怔,问道:“什么事?”
陈渔的目光愈发凝重,字句清晰说道:“我感知不到灵力了。”
宋修年眉毛一挑,诧异道:“怎么可能?”
灵力对于灵修而言,便相当于普通人体内的气血,乃是身体的一部分,或许会因为受伤、修炼入魔……从而导致灵力薄弱或是狂暴,但绝不可能会出现感知不到这种事情。
简直荒谬到了极致。
然而看着陈渔的眼神,宋修年又更加清楚,陈渔并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
陈渔沉默片刻,皱眉道:“就像是被禁锢了。”
禁锢?
宋修年用力捏了捏眉心,体内默默运转起了筑基卷功法。
紧接着,一股充沛的仙灵力,迅速弥漫到宋修年的身躯各处,令他整个人精神一振。
灵力还在!
可是……为什么陈渔会感知不到灵力?
难道说,唯有灵道灵力才会这样,仙道灵力则不会受到这种束缚?
但问题是,究竟是什么束缚,究竟是为什么?
窗外的白雾?客栈里某个人的灵技?
没有道理。
宋修年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吃饭用的碗碟中,正打算开口,屋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声音,将他打断。
“铁罗城孙府麾下孙运齐,旁人速速退避!”
孙家的人?
宋修年皱了皱眉,伸手将木窗推开一条缝隙,循声望了过去。
只见在浓厚白雾的深处,似乎有十多道身影,正在摇晃着走来。
尤其是走在后头的九道身影,排列整齐,井然有序,各自的肩膀上扛着一根黑色铁棍,似乎在合力抬着什么。
他们的脚步轻虚,显然肩膀上的东西极为沉重,否则也不至于摇晃得这般厉害。
宋修年将一缕仙灵力覆盖到双眼,定睛望去。
只见在那九人的肩膀上,竟是一口巨大的黑色玄铁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