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心里藏着这么件事,接下来几日的习武我便愈发刻苦,不过郁结在怀,面上就不那么痛快了,师父以为是我伤病未愈,其实伤已大好。
在西泠住了半月有余,丝毫不见师父有离开的意思,先前他曾说要去鹿门,可后来除了教我心法剑术,其他的一个字都没提起。转眼快到中秋,已有几日不见无忧,听辛叔说他去执行鹿门的任务了,我倒清静,不过辛叔却着实担心得紧。终于他还是在八月十五前一天赶了回来,只是一回来就将自己闷在屋子里,想来在外头累了,我便也不去闹他。
恰逢这几日来月事,初泠便不喊我练剑了,只是日日呆他房中,他画他的丹青,我看我的剑谱,遇着不懂的便去问他,他再细细为我解答。师父这旧宅中藏书甚多,竟有许多别门别派的武功秘籍。
“你若见着自己感兴趣的,不妨一试。”师父为我作完一幅画,不过是我趴在书上打瞌睡的模样。
“学别人的武功?算不算欺师灭祖?”
“不算。”师父收起画笔,朝我笑笑,“鹿门武功本就是上乘武功,我教你的更是上乘中的上乘,你未免学得吃力。其实学武最好的方式便是实战,见招拆招,可惜你经验太浅,即便像无忧这般武功不如你的,打赢你却不是难事。”
“所以师父你这是要我纸上谈兵,先熟悉各家武功招式,待有一日真的打起来便能拆他们的招了?”
“纸上得来终是浅的,真打起来对方也不会如你预料一般出招,不过是领略各家之精华,取长补短罢了……好了,你也睡醒了,来与我下棋吧。”
说话间初泠已铺好了棋盘,每每午觉后总是疲懒,得花半个时辰才能提起精神,师父如此嗜睡之人,却没有午睡的习惯。七月流火,七月流火,可这都八月中了,天气依旧闷热得紧,丝毫不见转凉,庭中的秋蝉倒是叫得更欢了,我抹了把汗,迷迷糊糊坐到他边上。
几日下来我的棋艺亦有了些长进,这一局正杀得酣畅,辛叔端着西瓜与绿豆汤出现了。因我吃瓜最厌恶吐籽,故挑的都是籽少的,绿豆汤也依着我的口味加了好些糖,已然晾凉,这些都是初泠的吩咐。
想着无忧已经回家了,辛叔也该开心些,可他这眉头却锁得更紧了。
“无忧的伤如何?”初泠这话问得我一愣,无忧受伤了?我竟不知!
辛叔叹了口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怕我知道了担心,昨天一回来就没出过屋子……”我闷头又吃了几口瓜,无忧这孩子倒是有心。辛叔支吾了几句,听着含糊不清,我正努力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却听到初泠开了口:“翎儿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
这会子我才反应过来,辛叔这欲言又止的,敢情是顾忌着我,怪我脑子没转过弯来,要说平时我也算挺灵光一人,只是到这察颜观色的时候,多半就是废人一枚。
辛叔匆匆觊了我一眼,仍有些不自在,最终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我……我想请少主,收无忧为徒!”
什么?我一口瓜在嘴里忘了咽下去,怎的无忧最近消停了,辛叔却改主意了?
“你想清楚了?”初泠抬眸瞟了辛叔一眼,又望向我,趁机吃了我一子。
“唉,想清楚了……”又是一段绵长的叹息,“都拦了这么多年,实在是拦不住。本想着不让他学武他便不会卷入这是非中,可他偏就往那是非之地钻,这些年他吃得苦受的伤一滴一点我都瞧在眼里疼在心里,我也想通了,既然拦不住他,那不如索性让他变得厉害些,旁人打不过他那他也少一些危险。无忧那孩子从小就想跟你学武,资质也不差,少主不如……不如……”
“辛叔,”师父将目光从棋局中收了回去,一双眼似水无波,“辛婶临死前我答应过她,不会教无忧武功,但那时不过是为了叫她走得心安,这些承诺我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有些规矩还是不可破的。”
初泠懒懒望向我,我自然明白他说的规矩是什么,可是这回亲耳听他从嘴里说出来,仍旧有些震惊,同时心中愈发不解,他既已离开鹿门,为何还死守着鹿门一生收一徒的规矩,只是那时很多事我并不知道。
四下无言静默了良久,终是听辛叔长舒了一口气,堪堪回道:“是老奴僭越了。”
于心不忍,为辛叔,为无忧,为师父。论先来后到,无忧刚落地就呆在初泠身边;论资质勤苦,他天生便是学武的料,更是比我上进了不知多少;再论家世渊源,更是不必讲,我与初泠素昧平生不过是碰巧被他救了一命。唉,不管怎么论断,这徒儿的位置都不该轮到我。
如此想着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辛叔,喂到嘴里的西瓜也变得味同嚼蜡。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一抬头,辛叔一低头,目光灼灼盯着初泠,听他笑道:“会鹿门上乘武功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师父悠悠看向我,连带着辛叔也看向了我,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拜花翎为师?!想都不要想!”
当辛叔提出叫无忧拜我为师时,他实打实从椅子上跌了下去,万分不可思议又万分鄙夷地来回扫了我好几眼,浑身上下散发着拒绝两个字。
切,我还更不愿意收你为徒呢,要不是为了师父为了辛叔我压根就不会答应下来这么一件麻烦事。我在心中默默骂了无忧几句,因猜到了他是这样的反应,也不打算多跟他斗嘴,只默默塞了块月饼,翘着腿往藤椅一靠,自顾自赏起这中秋的月亮来。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我瞧今晚的月亮已然十分圆亮,如何还能更完满?儿时,中秋是家中十分重要的日子,哪怕爹爹在外经商,也会赶回来同我们一道过节,商人重利轻别离,在他身上却全然见不着影子。
方才尝的月饼忒甜了些,豆沙磨得细十分黏牙,味道倒真是不错,我自去了塞外,便再没尝过这么好吃的月饼了,守翎族人不大过中原的节日,我猜这会儿阿蘅还没睡,但也绝不会特意抬头望望天上一轮圆盘似的明月。
也是自八年前起,这辈子,是再也团圆不了了。世上叫我挂念的人不多,阿蘅算一个,还有我那十分爱美的姐姐,犹记得她不喜甜食,便从来只吃月饼皮,把馅儿一股脑都塞给我,我不敢多想她的事,不敢去想她是否还安然活在世上。叫我欣慰的,还好见着了哥哥,虽然他现在一定十分痛苦,亦十分痛恨这个叫花翎的我,但只要他活着,就好。
回忆入了神,没注意后来辛叔跟无忧商量出个什么结果,却听到无忧从外头带回了一个消息,让我颇感振奋的消息。
莫邪谷将要易主,少谷主余修将袭其姑姑余芷之位,继任大典放在了三天后的八月十八日,届时谷口大开诚邀武林人士莅临。我对换谷主这样的事自然是没什么兴趣的,但叫我兴奋的还在后头。
莫邪谷是天下第一的铸剑门派,武林中叫得上名号的神兵利器多半出自莫邪谷,当然,这盛况当属老谷主在世之时,二十多年前老谷主过世,其女余芷袭位。余芷的行事作风与她父亲大相径庭,任谷主第一日起,她便关上了外头通往莫邪谷的大门。原本求得莫邪谷铸剑已是难事,如今更是难上加难。本以为莫邪谷就此没落,但没成想,涌往谷口求剑的人愈发多了起来,有些人重金求剑却也只得铩羽而归,这二十多年来,莫邪谷铸的剑屈指可数,但每一件都是极品,物以稀为贵,诚然是这个道理。
新谷主继任当天,莫邪谷将问世一柄锻造了二十五年的女剑,名惜错。
能者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