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泠的日子着实无趣得紧。
头几天练完功我还去外头溜达溜达,宅子外景致幽觉,零零落落立着几户人家,红砖青瓦,坑洼的石板路在青苔掩映间愈显斑驳,再往边上去便是成片的芦花,洋洋洒洒亭亭玉立。只是再美的景,连着看了几日也就没了兴趣,后来我便也懒得出门了。塞北时还有阿蘅陪我解闷,可这旧宅子里头却连个说热乎话的人都没有,初泠自不必说,连陆云沉也醉心于为我研药配药,说的那些个药理我一听头更大,倒是辛叔偶尔关怀我几句,可总不能叫我缠着辛叔与他唠嗑不是。
剩下的,便是辛无忧了。我总觉着与他八字不合五行相克,一见面不是斗嘴便是打架,而我又难打赢他,故而有意无意避着他,可他却是阴魂不散屡屡缠着我。
每日天蒙蒙亮无忧便来吵我,非要拉着我同他一道去田里帮辛叔浇水施肥,有时我实在困顿不堪,便倒头在桥底下打会盹儿,他却也不来扰我,只做完了活才来将我喊醒。回去时再顺道割几捆白菜,折几根芦苇,穿过连绵起伏的芦花荡,到家时陆云沉已备好药汤,我便开始了一日的修行。
这么被无忧折磨了几日我终是忍无可忍,某天夜里头借口床不舒服偷偷与师父换了房间,听说第二日一早无忧被师父追着打了二里地,终于是消停了。
在西泠的第五日,师父开始教我新的剑法。
“之前因你内力浅薄,故有些招式不曾认真教你,如今,你也吃了些苦头,该是时候了。”
原先我总想不通,明明我与师父使得一样的剑法招式,可威力还不及他的一成,现在我才明白,招式虽能学形,可若没有心法相辅,便是无神,无神之式自然形同虚设。
“等你将这些融会贯通,武林中便没几个人能轻易杀你了。”
从前有些剑式我见师父使过,可那会儿如何也学不会,可现下再尝试,却并不觉得艰难,难怪武林高手们时不时都爱闭关修行个一年半载的,诚然有他们的道理。
因着经历了好几回死里逃生,如今江湖中欲杀我而后快的人也不少,此番练功我更加勤奋了些,只是比我执念更深,还有辛无忧。
那日正在荒废的后花园里练剑,无忧便被师父从假山后揪了出来。
“将你方才看到的,耍一遍。”
无忧捡起地上的一根竹竿,蹭蹭使了几招,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刚刚师教我的几个剑式,他竟丝毫不差地使了出来。我不得不佩服他,他才看了一次,却能学得如此地步,若假以时日,定然不可估量。
“初泠大哥,你就收我为徒吧,你瞧,我学得可快了!”无忧一副骄傲神情,无限期待望着师父。
我见初泠的眉头微微蹙了蹙,沉沉道:“若再让我发现你偷看,我定废了你的武功。”
无忧的双眸霎时黯淡,扬起的嘴角也跟着耷拉下来,初泠清冷地看着无忧,淡淡说出句叫他心碎的话:“我只会收花翎一个徒弟。”
无忧愣了一阵,眼眶红红看向我,无言出了园子。
日暮时分,我在桥边找到了无忧,他抱膝坐在河边,看着流水出神,我见惯了他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神情,这般失魂落魄倒叫我心有不忍。我长长吐了口气,挨着他身边坐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好一阵,我才轻轻咳了一声,引起他的注意:“初泠这人性子向来古怪,他说的那些话你莫放在心上。”我不敢提师父二字,怕他委屈更甚。
“我没生他气,”无忧远眺着河对岸,无精打采道,“我知道他们这么做都是为我好。”
“哎呀,我知你敬重初泠,可也没必要这般维护他,你心中不悦骂骂他也是无妨的!”我故作轻松拍了拍他的肩膀,本想着安慰他一番,无忧却没良心地朝我翻了个白眼。
“并非我口是心非,只不过有些事你不知晓罢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无忧吗?”除了爹娘起的,还能有别的原因不成,不过这话我自然没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听他继续说下去,“这名字是我娘给的,她说江湖纷扰,烦恼太多,希望我远离是非恩怨,无忧无虑平淡一生。她临死前千叮万嘱我爹和初泠大哥,万不可教我武功!”
我叹了口气,想到从前姐姐学骑射爹爹都要亲自陪着,哥哥外出学武他更是担心得几宿几宿睡不着,天下父母心,大抵皆如此。
“自懂事起,我便想拜初泠大哥为师,可他一直在鹿门,偶尔回西泠我便日日缠着他,可结果你也瞧见了。后来听说他杀了鹿门门主,我本以为今后可以跟着他闯荡江湖,没想到他却忽然销声匿迹了。
而我爹担心我胡来,一直不告诉我他的行踪,难得与初泠大哥通信,我也只能将书信给我爹,从不知寄往何处。后来我长大了些,便离家出走去找他,一路上浪迹江湖好不快活,可他在哪无人知晓,我想着,既然寻不见他不如等他出现,而我唯一能想到与他有所牵连的,便是鹿门。所以,我就进了鹿门。”
“你是鹿门门徒?”我惊讶不已。
“自初泠大哥走后,鹿门便倾覆了,许多门人转投了其他门派,鹿门一片萧条,那会儿我轻松便入了鹿门,若是换了从前,凭我这三脚猫的武功定然是进不去的。”无忧捡了块扁平的石头,起身打了个水漂,石头在水面接连蹦了三蹦,他得意笑了笑,俨然还是孩子脾性。
我也捡了块石头,装模作样扔向水面,只是那石头扑通一声,生无可恋地沉到了水底,我抽了抽嘴角,笑道:“所以你的武功都是在鹿门学的?你师父要是知道你在外死乞白赖拜别人为师,可是得伤心呢!”
无忧哼了一声,又是那副与我不善的神情:“你当人人都有你的好运气?鹿门再不济也还是鹿门,我自然也跟其他人一样,日日做一些杂事,学一些防身斗殴的武功罢了,哪能有什么师父?不过我还算机灵,杂七杂八偷摸学了好些武功,如今也算混得不错。”
“难怪我与你过招时,总觉得你招式杂乱,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虽跟师父专心学了八年武功,却还比不过你,想来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苦,也难怪心中不平。”
若初泠教的人换了无忧,那这八年时光,无忧不知会厉害成什么样子,如此耽误实在可惜,可即便如此,左右是他老爹跟初泠不让他学武,他这气怎么也不该撒在我头上,姑且跟他理论理论。
“我虽同情你,可初泠不肯收你为徒并不是因为我,即便没有我,他也不会教你武功,倘若他肯教你,哪怕徒弟成群也不会差你一个!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我明白,可即便不是我,我也希望他的徒弟能是个出类拔萃,叫我心服口服的人……初泠大哥就只收一个你徒弟,将来他这一身功夫,又如何传下去?一柄芷草剑,又托付于谁?”说到激动处,无忧紧紧握着拳头,他这认真模样我还是头一回见。
他这番话质问得我有些手足无措,我咽了咽口水,说:“他……师父他今天说只收我一个徒弟不过是为了叫你死心,我的确没这个本事习得他一身本领,可我也不是小气之人,他日师父若要再收徒,我也不会有半点微词,至于芷草剑,我虽欢喜但也不觊觎,师父爱传给谁便传给谁,我也不会在意!”
“你以为他说的是玩笑话吗?”无忧气结,声音提得老老高,“一生只收一个徒弟,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
“鹿门的规矩,叶千北立的规矩!”
我茫然震惊了好一会儿。
“师父他恨透了鹿门,恨透了叶千北,怎么还会依着鹿门的规矩呢!”我反驳道。
无忧也静了下来,许久,淡淡问我:“你拜师前杀过人吗?”
我又想起了那个场景,想起婳晚死在我怀里,死在初泠扔给我的芷草剑手里,我从前总想不通透,为什么初泠要我杀了她。
“若想拜师,便要杀了自己亲近之人,这就是鹿门。”
之后无忧说了什么,我一概没有听进去,只是心中一片晦涩。
不明白,初泠既然离开了鹿门,又杀了自己的师父,为何还会照着叶千北的规矩来?若真是如此,那他这辈子就只有我这一个不成器的徒弟了,之前我总觉着学武是我自己的事,我学不好大不了在江湖中被人乱刀砍死报不了仇,再大不了我不说是初泠的徒弟不给他丢脸便是了。
可现在,我却觉得万分内疚,初泠的武功我才学了皮毛,将来我的徒弟再学了皮毛中的皮毛,那这绝世的好武功不是要断送在我手里,芷草剑也就只是一把普通的破剑罢了,罪孽深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