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珍视,莫过于失而复得。
初闻慕仪死讯,我虽坦然接受却也心下悲痛,如今她安然站在我面前,心中说不出的动容。
慕仪愣愣杵在原地,一张小脸煞白,神情瞧着甚为震惊。
“你……你认错人了!”她向后退了几步,扶在几案上惶恐万分地看着我。
“怎么会认错,是我呀!”我急急跑过去,一把拉过她的手,“你好好看看我,我是江寒啊!”
她手心里全是汗,身子不住颤抖,这会儿我离她更近,也愈发瞧清楚她的模样,她一张眉目似画的脸,依旧留着儿时的影子,眼中闪闪烁烁,却仿佛在害怕什么。
娘啊,她该不会以为是见鬼了吧!可这情景,她分明是在逃避我。我笑容僵在脸上,从方才的惊喜中抽身出来,她是慕仪不假,可我忘了,此刻,她是小白楼楼主顾月白未婚的妻子,白寒。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几缕香飘过,我手足无措地松开她,离她稍稍远了些。她渐渐平静下来,许久,将信将疑问我:“你真是江寒?”我将手上的琥珀簪子递给她,闷闷道:“喏,这还是我送你的。”
“我以为你死了。”她别过头去不看我。
“我也以为你死了。”
又是无言沉默,原本以为我俩会抱头痛哭,没成想,却是这般尴尬。犹记得幼时,慕仪总是牵着我走街串巷,每每有好吃的好玩的她都时时想着我,那时我俩从不分彼此,好得如同亲姐妹一搬。
“慕仪,”她轻轻唤她,“管家说你离家出走被河水卷走了,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她抿了口茶,微微抬头看我:“是掉进了河里,不过被人救了。你也知我二娘,待我向来苛刻,我若再回去定然是没有好日子过的,我那救命恩人见我可怜,他又膝下无子,便认了我做女儿,带我离开了姑苏,直到一年前才又回来。”
“救你的人姓白?”
慕仪将茶杯捧得愈发紧,神情中掠过一丝不安:“没错……他当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怕他要送我回家去,便撒了谎说我叫小寒。”她笑了笑,眉眼弯弯十分动人。
“亏你那会子还想着我。”我打趣道,心中隐隐有些感慨。慕仪放下杯子握过我的手,问道:“倒是你,当初你是怎么逃出去的?我万万没想到,这些日子将姑苏搅得风起云涌的花翎,竟会是你!”
我嘿嘿笑了笑,将前前后后的事情略略与她说了一说,不过自然没敢提及顾月白太多,虽然仍不清楚慕仪与顾月白的婚约是个什么状况,但依着紫陌的话,怕是慕仪对顾月白用情不浅。此番她请我过来,估摸着也是要好好给我点颜色瞧瞧,虽然我对顾月白坦坦荡荡,可旁人眼中怕是不这么认为。
她若有所思悟了好一阵,眼含秋波我见犹怜的模样,真想不明白,顾月白怎会对这么个美人儿不动心。
“如今青玉案怕是不会轻易饶了你,你将来有何打算?”
我并未将江眠一事告知她,江家之事虽已过去八九载,但见的江湖中仍不太平,哥哥之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打算先去找我师父,再从长计议吧。”不知初泠他是否担心过我的安危,若那日顾月白没有来,他是不是会眼睁睁看着我被黄时雨打死,我心中沉了沉,继续道,“慕仪,你莫要想太多,我与顾月白不过萍水相逢,我不想因他而使你我生了嫌隙。”
“可我怕他,并不这么认为。”慕仪果真还是介意。
“我已与他说得清楚,若他敢负你,我绝饶不了他!”我攥了攥她的手,可慕仪依旧眉头紧锁,她正爱顾月白爱得浓烈,我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自然没什么作用,无法,我不得不编撰开来,“其实,我心中已有喜欢的人,除了他,我万不会跟别人在一起!”
“哦?是谁?”慕仪眼中飞起一丝神采,这招果然奏效。只不过,这也忒为难我了,这叫我凭空如何杜撰,但为了叫慕仪心安,我不得不继续天马行空道:“他……他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武功也极高,时时救我于危难。他这人性子虽有些清冷,不过待我却很好,每每我惹了麻烦,只要有他在我便从不用担心。对了,他还会洗衣做饭,还会……”
嘴上没个把门的一下子说得猛了,我一反应过来立马闭了嘴,可不知怎的,脑中忽闪过个人影,紧跟着心口狠狠跳了几跳,耳根子也有些发烫。
我忙岔开话题道:“慕仪,见你安然无恙我心中别提多高兴,可我现下还有旁的事情,实在不能多呆着陪你了,等我将事情处理好,一定再回来找你,咱们还像从前那样,好吗?”
慕仪点点头,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说了出来:“小寒,你如今改名换姓,我自然知你苦楚,你的事我放在心中跟谁都不说,你依旧是花翎,而我……而我依旧是白寒。既然我一开始便说了谎,那这个谎,也望你能替我瞒下去,你也知如今我徐家的境况,我实在不想再与他们有半点瓜葛。”
“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是自然。”我还当她要我离顾月白远远的,再也不要与他相见呢,想来,反而是我太过狭隘了。
临出门前慕仪含泪搂过我,一片怆然:“你我本是一般命运,原本我该与你同仇敌忾,可这些年我依旧过着锦衣玉食大小姐的日子,你却缕缕为了报仇险先丧命!小寒,你……可会怪我?”
“你这说得什么话?”我紧紧抱了抱她,“你余生无风无浪平安喜乐,便是我一生所求。徐叔叔是因我江家而死,我还怕你因此恨我!”
“我爹是为了兄弟之情江湖之义,他心中亦是无怨无悔。只是,若是可以,我也盼你能放下仇恨安心活着,过那种桑植麻平静的日子,莫要太执迷过往。”
我苦笑一声:“我亲眼见着江家几十口人命葬身火海,若我不报此仇,如何对得起他们,又如何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那些因我江家而死的人?更何况,一切,为时晚矣。”
“唉,如此我不再多劝你。等你手刃仇人那日,别忘了替我多砍上几刀!”
她复又叮嘱我几句,才放我出了门去,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走了之,但又担心顾月白因此怪罪紫陌红尘,还误会了慕仪,是以又回了屋,草草留了封信,道是想师父想得打紧迫不及去寻他,望他万勿挂念。
不过小白楼里头把守十分严密,我身上带着伤行动不便,如何找个法子顺利逃出去还真是个难题。正徘徊在一处花墙下,琢磨着实在无法便找个狗洞钻出去算了,忽有人轻拍我肩膀,我吓一跳以为叫顾月白发现了,等转身,却瞧见了一个弃我于危难不管不顾的人。
“师父!”咦,我这语调怎么听着有些喜出望外兴奋异常?
他嗯一声向我招招手,我乖乖朝他靠近了一步,他顺势将我搂入怀里,一手环过我的腰际,一个轻功,飞身踩着屋檐带我出了小白楼,里里外外的人竟无半点察觉,顾月白着实养了一群饭桶呀。
今日的风很大,他乌黑的发丝拂过我脸颊,牵连着我的心也痒痒的,我抬头定定瞧着他,五味杂陈。我不知待初泠是个什么心思,瞧他兴许是护身符,兴许是神佛,总觉着,只要在他身侧,哪怕是天崩地裂也无从畏惧。可这一切,在与黄时雨一役中轰然崩塌。
我想起顾月白与我说的话,黄时雨几近杀了我时,初泠就在一旁,他未出手,顾月白带走我,他亦未阻拦,我不知我的生死于他而言算什么,也许,不名一文。
“你怎么来了?”口吻中莫名有些神伤赌气,他缓缓放下我,回道:“我并未走远。”我怔了一怔,复问道:“既然如此,姑苏城外你为何不救我?”
他歪着头看我一眼:“是你说要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这会子反而怪我见死不救了?”
“这……这……”我这了半天没这出个所以然来,他说得在理,明明是我自个儿惹的祸,亦是我决定独自解决,实在是没有怪他的道理,可我心中总不是滋味,憋屈难受得要命。
“再说了,不还有顾月白来救你!”
“这不一样!”我不假思索道,“即便如此,那顾月白将我带去小白楼时,你又为何不阻拦,我还是不是你徒弟了?”
他摇摇头,故作正经道:“你当时半死不活的,拦下你又如何,我不懂医术,即便勉强救活了你,你也跟着遭罪。倒是小白楼里头,大夫侍女奇珍异草一应俱全,还有顾月白耗费自身内力为你疗伤,你反而好得更快些。正因你是我徒儿,我才事事为你着想!”
我觉得昨日哥哥形容我的一个词儿用得形容初泠再贴切不过——巧舌如簧!
真真是叫我哑口无言,我本心中一片委屈,这会子只剩下气急败坏了。初泠见我这副七窍生烟的摸样,不禁微微一笑,他拨弄了一番我额前的碎发,认真道:“江湖之大不若在塞北,有些事你须得经历面对,我不可能永远在你身侧时时保护你,你可明白?”
我亦认真点了点头,这一番遭遇,确然叫我对这江湖肃然起敬了几分。
“明白就好,不过,”初泠换了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日若是顾月白没有来,我定是会救你的,黄时雨的断肠须还快不过我的剑。”
“当真?”我没出息地咧了个笑。
“自然,等哪天我躺床上了,还指着你给我端茶送水呢,我怎么会让你有事?”
这话有些耳熟,像是我在若耶山上随口说的,他倒是好记性,如今还有心情拿出来调侃我。
杨柳依依,蝉鸣阵阵,日头躲进了绵绵的云层里,这天气,我格外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