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我们会马不停蹄地赶往洛阳,师父却取道去了杭州,虽顾着我伤未痊愈特特备了马车,可一路颠簸也叫我骨头架子都要散开了。
约莫行了五六个时辰的路,我迷迷糊糊在马车里头倒了会儿,直到师父将我摇醒。更深露重,外头十分寂静,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清,我连打了几个呵欠,懒懒问道:“这是何地?”
“西泠。”
“西泠?可是那钱塘名妓苏小小魂断之处,西泠?”
师父嗯了一声,我复问道:“我们来此为何?”他并不答我,只是将马车随意一停,领着我穿过了一片竹林。
竹林尽处是一方宅子,我瞧着师父笔直朝那走去,估摸着今夜该是在此处落脚了,可看他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万一被拒之门外,只怕得惹麻烦。我忙跟上前去拽住他,往边上一指,道:“我觉着翻墙更方便些!”
初泠顿了顿脚步,乌漆嘛黑也不知他是什么神情,却听他微不可察地轻声笑了笑,继而扶过我,一跃翻墙而入。
宅子里头灯笼高高挂着,十分明亮,我还未及多瞅上几眼,屋里头忽急急走出一人,四十来岁模样,精神抖擞不像是被吵醒的。按着初泠的行事风格,只怕他也不愿多啰嗦,他不爱啰嗦那眼前之人自然就要呜呼哀哉了。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少杀一人也能造个三四五六级浮屠的了,我偷拉了拉初泠的衣角,踮脚在他耳边低声道:“师父,咱们怕是被当梁上君子抓着了,呆会儿我与那大叔说道,你可莫要动手伤及无辜。”
“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初泠这话问得我有些茫然,神思回转间那大叔已走到跟前,我忙迎了上去,低声行了个礼,故作怯怯道:“大叔,我与兄长路经宝地,饥肠辘辘,这才上门讨口饭吃,您可莫要声张怪罪!”
从前我有事求师父总是极尽本事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应该,就是现下这副嘴脸。那大叔愣愣瞧了瞧我,又甚狐疑地瞧了瞧我身后的师父,开口道:“这位便是花翎姑娘罢?”
我吃了一惊。
“是她。”师父十分自然地接过话。
大叔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往门口张望了一眼,纳闷道:“我未听得门响,还以为是听岔了,幸而出来看看!”
师父走上前来,瞟了我一眼:“没听错,翻墙进来的。”噫,听他们这说话的口气内容,必是相识的,呵呵,我又实打实出了一回丑。
“辛叔,备些饭菜吧!”师父朝那大叔吩咐道。
“厨房正热着呢,少主,你与翎姑娘快坐屋里头去,一会儿就成!”被师父唤作辛叔的人乐呵呵地往后头小跑去,余留下我与师父面面相觑。
“这是我旧时的宅子。”初泠先开了口,我蚊子般哼唧一声,略有些忿忿不平:“那你还不带着我光明正大从前门进来!”
“我原以为翻墙是你的乐趣。”
“……”
一通吃瘪,我这师父不但武功高,嘴上功夫也着实厉害,得亏他平日里话并不多,不然久了我怕是会被活活气死。罢了罢了,肚子咕咕叫得欢快,还是填饱肚子再美美睡上一觉要紧,正跨上通往正房的台阶,忽闻的身后一声“小心”,我忙闪身躲到一侧,转头间见一人执着两柄短刀朝我飞来。
“真是榆木脑袋,我都靠近了还要旁人提醒!”是一清亮少年的声音,偷袭我便算了,居然还敢嘲讽我,我动身躲到柱子后头,他一个使劲却没砍到我,可惜我身上使不上劲,又怕撕裂了伤口不敢多造次,只能时时躲着他却无力还手。
他身手十分灵巧,但一招一式却只是点到为止,几次我没留神他都能伤了我,可是每每都将刀锋挥向别处,看样子并不是真要与我拼死拼活,反而像是切磋。这么东窜西跑了好几个来回,我终是累得气喘吁吁,冲他摆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
这少年似乎还不肯罢休,却见辛叔在不远处端着菜盘子怒喝一声:“无忧,快快住手!”那少年撇了撇嘴,冲我一吐舌,将短刀收入刀鞘,登时换了副笑脸,蹦蹦跳跳走到初泠跟前,欢喜道:“大哥,你可回来了!”
辛叔急急走到我跟前,抱歉道:“这是小儿辛无忧,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计较才好!”辛叔见我喘得厉害想着扶我一把,可端着饭菜又无从下手,我咳了一声,摇头道:“无妨,大人不记小人过!”
“明明是你技不如人!”无忧叉腰看着我,十分得意。这小鬼十三四岁模样,辫子梳得老高,神采飞扬,一张脸稍显稚嫩,不过也算是清秀俊俏,只是神情间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方才与他过招,他的武功倒也不差,只是略有些凌乱无序,不得章法。
“小小年纪口气倒不小!”我反呛他一句,他哼一声,嚷道:“那咱们再比比!”
“莫胡闹了,你身上还带着伤呢!”师父这回倒还想着我。
之前从未听师父提起旧人旧事,最多不过鹿门中那几年,可是方才听辛叔唤他为少主,言语间也颇为敬重,莫不会是师父在鹿门时的旧部?许是沾了师父的光,辛叔连带着对我也十分照顾,饭桌上不停地将大鱼大肉推倒我面前,还生怕我不够吃。不过……他那宝贝儿子却全然是另一副嘴脸。
我在脑中过了一轮又一轮,想着是我哪儿得罪了这位小爷,值得他对我这么横挑鼻子竖挑眼儿的,可我再糊涂,也诚然记得我与他是第一回见面,难不成是上辈子得罪的,这家伙没喝孟婆汤就投胎了?那也忒记仇了吧!
“初泠大哥,”无忧往师父饭碗里夹了个鸡腿,满脸堆笑道,“你也收我为徒吧?”
我心里头咯噔一下,筷子停在半空中,愣愣看着师父。
“不行。”师父淡然回道,态度却是坚决。
“为什么不行?这些年我在书信中求了你多少回了,你次次都不答应!倒是这个花翎,她跟你学了八年武功,还是这半吊子的本事,难不成我还比不过她吗?”无忧赌气地瞪我一眼,我算是明白他为什么这般不待见我了。不过听他的意思,塞北八年间,他们竟一直互通书信未断联系,可我却半点不知。
师父亦看了我一眼,说:“正因你天资聪颖,无师便能自通,我才无须收你为徒。”这话,我怎么听着怪别扭的?
无忧哭丧着脸,将鸡腿从师父碗里夹了回去,我忍不住笑了笑,无忧以为我在嘲笑他,冲我不悦道:“你笑什么,我大哥是说你天资愚钝,朽木不可雕也!”
“那又如何?我有师父我乐意!”
若不是辛叔拦着,只怕这桌子顷刻便要被我们掀翻在地了。原先想着长他几岁不该与他太过计较,不过这臭小子倒是愈发得寸进尺,我也的确不用惯着他。
吃完饭我便沐浴歇息了,这宅子虽旧,不过里头倒都干净整洁,我那屋子像是特意打扫了一番,床套被褥一应全是新的,上头绣着几株兰花,分外素雅。屋里头燃着不知为何的香,闻着叫人心神安宁,没一会儿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