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外头十分舒爽,我提着裙子下了楼,才没走出几步,就看到我那神出鬼没的师父端坐在不远处的假山亭里,一副正襟危坐生人勿进的架势。此番我瞒着他们偷偷下了山,没想到师父他这么快就追来了,不知道他是否生了气,又会如何责备我。
思索着慢吞吞靠近他,他侧身对着我,目光直直看着前方似是没瞧见我,初泠那一副侧脸十分好看,鼻子挺挺的尤其生动。
我一时兴起,左手搭在腰上,一扭一扭走进亭子,右手朝他招了一招,捏着嗓子细细道:“大爷,一个人多无趣,要不让本姑娘……”我刚跨进亭子没几步,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脚下一绊,二话不说朝着前头扑去。
这亭子一路是青石板铺的,沾了雨水湿滑得要命,加之这新上身的裙子十分修长,是以一不小心便踩到了裙角。我揉揉撞疼的脑袋,身子倒不觉得痛,我迷糊睁开眼,登时吓了一跳,初泠他万分惊恐地瞪着我,甚是匪夷所思的神情,我茫然低头一看,我竟然……竟然扑到了他身上,左手还按在他那……他那玩意儿上!
我立马弹跳起来,手足无措口不择言:“师父!我什么都没看到!啊不对!我什么都没碰到!”
初泠怒气未平地看着我。
我努力恢复镇静,装着若无其事道:“师父,这么巧,你也来逛青楼啊!”
初泠终于把目光移开了,侧过身去垂着头。
跟着他一路无言出了竹里馆,他默不作声地在前头走着,我紧紧跟在他身后,隐约瞧见他耳根子通红,神情十分不自在,乖乖,初泠他莫不是害羞了吧。该不能吧,师父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怕在塞北,朝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也不少,他总是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后来阿蘅也看上了他,日日找他说话,别说是难为情了,他连眼皮子都没抬过一下。
难不成师父是生病了?没准与我一样淋雨着了凉,指不定这会子发着高烧身子正烫呢!我正想得津津有味,没觉察到初泠他止了脚步,一个不察闷头撞了上去。
“走路总是不长眼睛。”初泠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我嘿嘿笑笑走到他面前,问他:“师父你怎么来了?”
“既然云沉已无大碍,那留在若耶山也没什么意思,我本就打算第二日与你下山,你倒好,留了书信半夜便跑了。”他说这话时一眼都没看我,难不成是真的生气了。
我长长哦了一声,轻声道:“师父……翎兰花我没找着。”
“翎兰花本是用来救云沉一命的,如今他安然无恙,丢了便丢了吧。”他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我又如何能气得过。
“可师父,那是你等了八年多才等来的,如今白白便宜了旁人,难道甘心吗?”
“那你陪我等了八年,你可甘心?”
我一时语塞,先前想着寻回翎兰,真真切切是为师父不值,可似乎的确没想过我这八年的风霜,不过细细想来,即便不在塞北,我也该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练武的,如此说来也算不得吃亏。
“这事不要再提了,”初泠终是看了我一眼,“休息休息办正事罢。”
“什么正事?”
师父没有理我。
虽说有正事要办,第二****早早起来,师父他老人家却还睡得昏天黑地,我猛然间想起件大事,随便塞了几口馒头便匆匆往城外头的天净山庄奔去。
天净山庄庄主徐灏是我爹爹的挚友,八年前他亦命丧在江府,后来我与姐姐逃出来,也曾往天净山庄逃难去,只是那时庄子外头守着好些人,似乎是在寻我们,再听说庄子里头也闹得不太平,我与姐姐自然不敢再靠近。
徐叔叔虽然死了,但天净山庄与我江家一向交好,那日发生的事情他们多少该清楚一些,既然欧阳慎明如今生死未明的,那我需从其他地方入手。
儿时我常去天净山庄避暑,也不知我那小玩伴慕仪出嫁了没有,若等会儿她瞧见我,不知是惊还是喜。
外头的护院十分衷心称职,死活不让我进庄子里头。
“我找你们徐慕仪徐大小姐,还不快去通报!”
“都说了我们没这号人物,你还不快滚!”年轻护院抽出刀来吓唬我,凭你们也想拦我,我正打算耍耍鞭子硬闯进去,却见一老头神色匆匆地赶了出来,我细细辨认了一番,他是天净山庄的管家,脸上有道疤,十分好认。
他挥挥手将护院赶了回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是没认出我来,只是举手作揖问我:“姑娘是何人,找慕仪小姐所谓何事?”
我思索了一阵,想着是否该将身份与他挑明,蓦然想起儿时我与慕仪顽皮戏马,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管家奋不顾身接住我们,脸却磕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是而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痕,他十分衷心于徐叔叔,我自然无须隐瞒太多,何况,我仍有许多事想问他。
“我是江府二小姐,江寒。”我轻声道。
他浑身抖了一抖,极震惊地看着我,自言自语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管家脸上的伤是当初为救我跟慕仪所致,小寒一直都记得。”我见他半信半疑,不得已道。
他焦灼地拧着眉头又重新打量了我一遍,忽一跺脚急急拽过我,到了庄子边不远处的凉亭坐下,这待客之道也忒差劲了吧。
“你……你没死?”他颤着声儿问我,好嘛,这一上来就问我死没死,我抽了抽嘴角,回到:“嗯,活着呢。”
“当年一事,官府也好,江湖上也好,都说江家满门都被灭了,想不到……想不到你还活着!”说到此处,他眼中泛起一丝泪光,想来是想到他那主子徐灏了。
“当时我逃了出去,这些年一直漂泊在外。管家,当年一事,你可知是何人所为,究竟是我江家得罪了什么人,竟要将我们全部至于死地?”
管家沉沉叹了口气:“既然逃出去了,你又何必回来呢!”
“此话怎讲?”
“那些人不是你能得罪的起的,江老爷泉下有知也定盼你能平安度过一生,莫要趟这一趟浑水,你也无须知道太多。”
“家仇不报,活着日日煎熬。难道你忘了,徐叔叔也因此事惨死在江府,难道你们天净山庄会坐视不理?这些年你们可查出些什么?”我忿忿道,直直盯着他。
他不言语,又叹了几声,扼腕道:“天净山庄已不复当年了。”
原来八年前徐灏惨死后,他堂弟徐洪便承了他庄主的位子,还与徐叔叔的侧室搅和在了一起。徐洪不似徐灏一般侠肝义胆,从来便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当时江府一事沸沸扬扬,但江湖中却没有半点行凶者的消息,徐洪瞧出这背后定是有不可言说的势力,别说是寻凶报仇了,甚至连提都不曾提过。
“太过分了!”我拍案而起,徐叔叔在世时是赫赫有名的侠客,天净山庄在他的苦心经营下也在江湖中占有一席之地,没想到死得不明不白,连家都快被他弟弟败个干净了。
“对了,那慕仪呢?”我问他。管家神色闪了一闪,忽朝我身后使了使眼色,对我嘘了一声,我转身,见天净山庄里走出一妇人,装扮得十分富贵,她慢悠悠走过来,斜着眼瞥了瞥我,轻蔑道:“管家,她是谁?我听护院说是来找徐慕仪的。”
“是是是,夫人,”管家忙答,半低着身子,“她与小姐幼时在一个私塾,后来跟着家里人搬到外地了,这次路过姑苏便顺道来瞧瞧。”
那夫人拿帕子擦了擦汗,依旧不带正眼看我,问我:“我怎的没印象,你叫什么名字?”管家神情紧张起来,我勉力笑了笑,回答道:“我叫花翎。”
这妇人原是徐灏的侧室,并非慕仪生母,慕仪的亲生母亲在她四岁时便过世了,而这继母待她并不亲厚,好在徐叔叔甚是疼爱慕仪。她嗤笑了一声,手执团扇微微摇了一摇,说出一句叫我万分痛心的话:“这都多少年了,还找这死人做什么?”
“慕仪……慕仪死了?”我愣在原地。
“真晦气,管家你也别耽搁时间了,府里头一堆子事情呢,等会儿老爷找不见你可要重重罚你。今儿个城里来个挺好的戏班子,午饭就不用为我准备了。”说话间亭子外头停下了一辆马车,夫人摇摇摆摆上了车,身后跟着几个随行的丫环,派头十足。
“发生了什么事?慕仪她……”我泫然,如鲠在喉。
管家悄摸着抹了把泪,絮絮道:“江府一事在二月头上,小姐大概是在二月底没的……你也知老爷在世时,视小姐为掌上明珠,小姐性子也娇惯些,难免与夫人有些不对付。老爷没了,夫人主理家事,小姐的日子自然就不那么好过了,后来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再没回来。”
“那也不能说她死了,兴许她只是沦落在外头呢?”我急切道。
“唉,我带人找了几天几夜,把姑苏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后来只在河边找到她的鞋子,人不知被冲到何处了。”管家已是老泪纵横。
慕仪虽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姑娘,但她从来不识水性。以她的脾性,耍耍脾气也就几日的事情,若她还活着,定是会回天净山庄的,我知道一个人在外头活着有多难,当初若不是遇见初泠,我也早死了。
我心中悲恸,眼下却还不是伤心的时候,我缓了口气,追到道:“管家大叔,你也知亲人离世之苦,报仇不成之恨,我只求你告诉我,当年参与此事的人,到底是谁?”
“江湖中都无人知晓,我又岂能知道?”他用袖子擦干眼泪,“我听老爷出发江府前曾提及过,除了我们天净山庄,应该还有青玉案,若出什么意外,青玉案的人会在府外接应,将江夫人和两位小姐接到天净山庄。”
“青玉案?”
“青玉案原是姑苏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不过里头的人本事倒都不小,所以与我们老爷和江府都还有些交情,”管家话锋一转,“不过后来你也瞧见了,他们并没有接应你们,那件事后,与江府交好的门派多多少少有些折损,唯独青玉案却是一路平步青云,还接手了江府好几处地生意,个中缘由,我不敢妄言。至于其他的,我实在不知。”
我想起那日,母亲带着我与姐姐出了江府,却不知去了何处的一方水阁,难道也是青玉案的人搞的鬼,不过他们大可以在郊外便杀了我们,这么做又是为何?
“我出来好一会儿了,得回去了。”管家与我行了一礼,“江小姐,当初凭着江府的能耐到最后还落得如此下场,你一个姑娘家,既然活着便好好活下去,过往的事忘了吧,余生几十年漫长得很,不能将自己困死在牢笼里。”
“可我在这世上已没了亲人,孤苦伶仃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又想起了姐姐,她还活着吗。
管家欲言又止,朝我深鞠一躬,往庄子踱步去,八年不见,他的背影老了许多,走出几步他慢慢顿住了脚步,徐徐回过身,道:“江公子曾回来祭拜过我家老爷,兴许他还活着。”
我脑中嗡的一声。
是啊,除了姐姐,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叫江眠,我对他印象并不深刻。他母亲是我爹爹第一任妻子,生他时难产死了,后来我爹便娶了我娘,相继生了姐姐与我,我那哥哥性子内敛不爱说话,许是为了躲避我们一家子的其乐融融,他自小便在外头拜师学武,每年只过年和爹爹生辰的日子才回家,而那年他离家远,正月里也没来得及赶回来,想来,是逃过了一劫。
我心中泛起莫名的情绪,想着他还活着,那我在这世上也算尚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