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这逃命的本事是天生的,在塞北时,我与阿蘅也老是闯祸,阿蘅是守翎族族长的女儿,而我本就是外族人,故而每次闯了祸,阿蘅在前头扛着,我在后头逃命,守翎族人追到我时,我已躲在了师父身后,他们知我师父不好惹,所以也并不能拿我怎样。
一声闷雷。
我一口气跑了老远,隐约觉得周遭的环境愈发熟悉,石板路,沿街的铺子,转角的桃林,我步子慢了下来,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遭,分明是通往江府的路。我亦步亦趋往前走着,身子不住地颤抖,命运的罗盘终究是将我带回了这里,可我万万没想到,曾经的江府,如今竟然是,一座青楼。
真是个笑话呀,我抬头瞧了瞧,赫然竹里馆。我讶然,这竹里馆何时挪到了这儿,当初我与婳晚逃出来时,听说只是烧了一栋阁楼,何至于整个搬到了别处,还是他们生意实在好,又开了家分馆。
若我父亲母亲知道自个儿家如今成了风月之地,该是如何都不能瞑目吧,我该是世上最不孝的女儿了,深仇难报,连家都护不住。
又一声轰隆隆的雷鸣,天上掉下雨滴来,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街边路人都往竹里馆涌去避雨,我趁人不备,跟着溜了进去。
我在竹里馆里转了几圈,无意间找到了我曾经的院子。那里有一株十分高大的银杏,甚是抢眼。原本以为随着一场大火,什么都没了,没想到这银杏依旧在,美得不可方物。从前这院子叫华念园,各取了我父亲与母亲名字中的一个字,我与姐姐自小便在这院中长大,如今,不知道是哪位红牌栖在此处。
伸手拂过这的每一处砖墙,年幼时在银杏树下荡秋千,爹爹与母亲在一旁慈祥地笑,姐姐欢笑着推我,这场景历历在目。
闪电劈过天际,雨下得愈发气势汹汹。
我匆忙往屋子里头走去,这儿比前院稍安静些,来往的也不是什么醉酒的臭男人,倒是个个瞧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模样,是了,逛青楼的不一定都是纨绔子弟,那些文人墨客也爱逛青楼,比如我爹爹。
见这滂沱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便慢慢往楼上踱步而去。不知现在这竹里馆里还有没有婳晚这般的女子,这么想着,倒真叫我遇见个熟人,她半倚在阑干上,意兴阑珊地望着远方,眉目间似有千万种情绪,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美得像幅画。我笑笑,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锦瑟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她见着我时有些吃惊,上下打量了我一阵,微皱着眉将我拉进她屋子里,略带责备道:“怎么淋得这般湿,可别着凉了。”她甚利落地脱下我湿透的衣衫,转眼又将一件枣红色罗裙披在我身上,我竟十分乖顺地由着她,连我自个儿都觉得惊奇。
“小姐,这身衣裳……”锦瑟使了个眼色,身旁的丫环住了嘴,悻悻然退出屋子,顺手关了门。
这裙子像是新的,料子十分柔软,我极少穿如此鲜艳的衣裳,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锦瑟领我到铜镜前,我仔细照了照,一时竟也看呆了。
“你本就白净,这红裙子倒尤其衬你。”锦瑟含笑瞧着我,我道了声谢,更纳闷她为何对我这般好。
“等雨停了我便走。”我接过她递给我的热茶,急急啜了一口,问“姑娘你何时来的竹里馆?”
她身形微微一僵,我似乎是说错了话,她却不怪我,思索道:“倒也不久,之前我在别处,来姑苏不过一两个年头。”我哦了一声,喃喃道:“那你该是不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记得这里原先不是竹里馆,姑娘你可知原来这园子的境况吗?”
锦瑟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道:“我来姑苏时,竹里馆早已搬至此地,听说之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宅子,不过被火烧了,一直空了许久,多的也便不清楚了……当时还说风水不好,我们这馆子的主人却执意要迁到这儿,还大费周章重建了好些楼,不过生意倒挺旺的……”她说完咳了几声,脸色有些难看。
想来是问不出什么,见她咳得厉害,我喂她喝了口水,又抚了抚她的背:“你生病了?”她摇摇头,说是老毛病,我又想到了婳晚。
“你知道婳晚吗?”我问她,她点点头,回道:“曾经的姑苏第一名妓,只可惜红颜薄命……不过她八年前便死了,你认识她?”锦瑟这话问得我无言以对,我呵呵干笑两声,回她:“听说,听说。”
“我见你对姑苏之事十分了解,又见你今日在寒山寺祭拜亲人,翎姑娘是姑苏人吧?”这年头,青楼里的姑娘都这般聪慧又善解人意吗?
“年幼时呆过一阵儿,后来便跟着我师父四海为家了。”我没必要瞒她,更没必要一五一十告诉她。她默了一阵,柔声问我:“你师父是什么人,他待你好吗?”
我暗自想了想,说:“我师父他老人家,待我……待我可严苛了。”我与阿蘅提起初泠时,总爱称呼他老人家,因着他为人不苟言笑,自十三岁当我师父起便是一副清冷老成的性子,年纪长不了我几岁,师父的派头倒是十足的。
“你该受了不少苦,”锦瑟满是惆怅,眼中泛着光,似乎还有些心疼我,“那你其他的家人呢?”
“都死了。”
“都……都死了?”
我颔首,不再言语,她无言望着我,我瞧这气氛有些尴尬,强颜道:“那你呢?你的家人呢?”话还来不及吞进去便吐了出来,这下子怕是更加尴尬了,若她家人都好好的,她哪能落到风尘之地。
锦瑟并不介怀,喝了小半杯茶,说:“我爹在我年幼时便过世了,我娘改嫁……我在家中实在无立足之地,便独自跑了出来,沦落至今。”她这淡淡的神情似乎在说旁人的事情,全不知过往她经历过如何的伤痛别离。
我似乎也明白了她为何平白无故对我好,本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她的年纪与我姐姐相仿,也不知姐姐她过得如何,若她出现在我面前,我定是能一眼便认出她来的,可是,我怕是这辈子也寻不到她了。
就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借机问了问叶沽繁与鹿门,原来那夜我被顾月白带离鹿门,欧阳慎明便一路追了出去,但迟迟不见回来,直到寅时鹿门门徒匆匆来报,说是在城外的竹林里找到了欧阳慎明的武器,和他沾满血的衣裳,却独独寻不见他人。
寅时那会儿,顾月白确然还与我在一块儿,想来欧阳慎明的确不是他杀的,难道是那两个黑衣人,是他们埋伏在林子里暗算了欧阳慎明,那他们又是何人,难道也是小白楼的人?
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欧阳慎明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生死不明,鹿门顿时乱了套。叶沽繁虽是叶千北独子,但一个文弱书生哪能有什么作为,门人自然是不服他,他无法,才急急下了天涯令,而欧阳慎明最后是追着我出去的,那矛头显然就指向了我,这才算略略镇住了鹿门众人与外头虎视眈眈之辈。
说话间不觉外头的雨也停了,我伸了伸懒腰,与锦瑟道别:“多谢姑娘收留,我衣服也干了,就不多打扰了。”我正要解红衣带子,锦瑟轻轻按住我的手,道:“这罗裙是我送你的,你穿着正合适!”
“不不不,无功不受禄,何况我还是习惯我自己的衣裳。”我忙推脱,人都说礼尚往来,她送我这礼,我却没什么值钱的回她,如此便是欠了她人情,我这人,最是受不了欠别人的。锦瑟抿嘴笑笑,指了指屏风上挂着的素色衣服:“你瞧瞧这破的,还怎么能穿?”
我顺着望去,娘啊,我那衣服怎么破成这副德行,衣摆碎成一条条的,想来是方才小白楼里的一番打斗,将衣服撕裂了一个个口子,方才全然没顾上,这会儿看得我甚是难为情。锦瑟却也不问我为何这般狼狈,不由得我又对她多好奇了几分。
江湖儿女自然不能扭扭捏捏的,我便也不再推脱,穿着这身红裙子摇摇摆摆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