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我在姑苏城门外徘徊了许久,终究还是先往城外头的寒山寺走去。许是刚过了中元节的缘故,寺里头冷冷清清没什么香客,我点了三炷香,一炷为我父亲,望他在天上有灵助我报仇雪恨;一炷为我母亲,愿她来生无忧无怖与我父亲再做一对长久夫妻;还有一炷,为与我无亲无故却因我而死的,婳晚。
我生平只杀过一人。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引得我江府一夕湮灭。我尤记得第二日官府便草草结了案,只说是山贼来犯,谋命劫财,最后在一片灰烬废墟中找到了江家老爷与夫人的尸体,而那些江洋大盗再也没了半点踪迹,此事不了了之。
真真是个笑话,若是劫财的强盗,我父亲怎会待他们如上宾,何况那日江府中如此多的高手,又岂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听长辈说起,我祖父曾在朝中为官,深受皇帝重用,后告老还乡回了姑苏,我父亲志不在庙堂,转而成了商贾,加之他乃独子,故我江家自此便与朝堂再无瓜葛。我爹爹他为人豪爽,仗义疏财,在江湖中也颇有些意气相投的至交兄弟,不论是出于我祖上的荣光,还是我江家在江湖中呼风唤雨的本事,官府每每都忌惮我们几分。可是啊可是,树倒猢狲散,那件事后,竟不见一人为我父亲申冤喊屈。
那些人定不是冲着我江家钱财而来,他们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我与姐姐虽逃出生天,但暗中仍有人在追杀我们,我们躲躲藏藏如惊弓之鸟,除了活下去没有别的念头。后来,我们便遇见了婳晚。
婳晚是姑苏城里出了名的歌妓,更画的一手好丹青,我爹爹素来好书画,也曾去她所在的竹里馆拜访过她,交情说不上多深,偶尔家中宴客,也请她助兴过几回,是而我也见过她一两面。原本正月里家中宴客意欲请她,却听说她病了,是什么不治之症,境况十分不好,爹爹还特意托人带了些银两给她。
再见她时我与姐姐已东躲西藏了半个月多,她病情愈发严重,未施粉黛的脸上一片倦容,她悄悄将我与姐姐带回了竹里馆,自病后她便被老鸨赶到了最偏僻的园子里,阁子底下是一个酒窖,倒也没什么人来往,如此我们也安稳躲避了几日。
“我自病后日子过得凄楚,若不是江老爷差人送来的银子,怕也捱不到今日,如今你们有难,我自然拼尽全力也要护你们周全。”婳晚如是说。
可偷摸着住进去没几天,我便也病倒了,浑身发烫在床上卧了几日不见好,外头的人从没放弃寻我们,不知谁走漏了风声,一日夜里头,一行人带着刀剑冲进了竹里馆。
姐姐嘶喊着从床上拽我,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她的声音,半点力气都使不出。
“对不起……小寒,原谅姐姐……”我依稀记得姐姐流着泪,头也不回地仓皇而逃。起初我恨过她,恨她为什么丢下我,可后来我便渐渐释怀了,只求她安稳地活在世上,忘却世间所有的前尘往事,她该二十岁了,或许已经嫁人,或许连孩子都有了。
那会子我仍然是清醒的,挣扎着坐起来,哪怕是死,也该坦然一些,躺着总不像回事。这等死的时光倒是尤其漫长,我听着外头慢慢吵闹起来,这园子还是头一回这么热闹,这声响愈来愈嘈杂,我再仔细一听,仿佛有人在喊:“着火了!”
原本心如死灰等着,这会子我不禁惊慌起来,门忽然被重重推开,我心狠狠一颤,却见婳晚喘着粗气过来拉我,急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跟我走!”
火势甚大,底下的人根本上不了楼,我也不知凭着婳晚一副病躯,是如何带着逃出火海的,竹里馆一片混乱,趁着夜色我与婳晚一路逃到城外。我们在一处破庙里躲了两日,婳晚已是油尽灯枯。
那些人终于还是找到了我们,可我依旧没有死成,那是我第一次见着初泠,他一柄芷草剑,一眨眼的功夫便取了所有人的性命,我第一次觉着我有救了,报仇有望了。
“我要拜你为师!做牛做马都可以!”我跪在他面前,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下来,初泠气定神闲地低头看着我,许久,开口道:“你杀过人吗?”我摇了摇头,继而又狠狠点头,他不会要一个没有杀过人的徒弟的,一定是,我暗暗想着。
从前总觉得那些心狠手辣的人必定个个都长得穷凶极恶,直到遇见了初泠,他长得十分干净俊俏,一副少年的模样,目光却凌厉清冷,他随手一扬将芷草剑扔在我面前,抬头望着我身后的婳晚,不紧不慢道:“杀了她。”
“为什么?”我问他,他不语,只是事不关己般站在原地,我哭得泣不成声,浑身发冷,地上的利刃散出缕缕寒光,倒映着我的脸,十分狼狈。
“求求你……我求求你……”声音虚浮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活下去有千千万万种办法,我怎能如此自私无情,可我的手竟不听使唤地慢慢探向那把剑,我周身都在颤栗,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婳晚走到我跟前慢慢坐下,似水的双眼空洞无神,只牵出一抹苦涩的笑:“杀了我吧!”我摇摇头不敢看她,她缓缓拨开我额前的碎发,轻细的声音愈发无力,“我本害怕我死后你无人照拂,可你若能拜此人为师,且不论大仇是否能报,单是保命便已无虞。”
“不……”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从眼前闪过,那夜的血流成河,火光冲天,看不清的脸,丧尽天良地狂笑着,血满罗帐,落花成冢,撕心裂肺的痛在身上每一处角落蔓延。
我闻到了浓烈血腥味,温热的液体霎时淌满了我的右手,那气味,催促着胃中不住的翻滚,我猛的抬起头,婳晚微微笑着,嘴角不住渗出血来,她的手从我脸上滑落,闭着眼慢慢朝后仰去,重重地倒在了猩红的血泊中。我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去塞北的路上,我在寒山寺为婳晚供了牌位,我不知她原本姓甚名谁,不知她家在何处,不知她生辰为何,甚至连她的尸身后来葬在哪里都不知道,更没想到,再回来祭拜她,竟是八年之后。她的灵位上只有婳晚二字,再无其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沉沉叹了口气,从久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眼角酸涩心中一片悲恸。
“姑娘?”我听着似乎有人喊我,我回过身,眼前站着一女子,紫色的衣衫,精致的妆容,模样十分好看,她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眼中一派温柔。
“你……叫我?”我四下望了望,能被称作姑娘的应该只有我一人。
她浅笑着点点头,柔声道:“你不记得我了?”我倒吸了口冷气,这脸果真有些熟悉,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尤其这一双眼睛,搅得我心里头一阵阵发慌。
“在鹿门。”她掩嘴笑笑,忍不住提醒我。
我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想起来了,是锦瑟姑娘!”她满意地点点头,瞧着我倒多了几分亲切,我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心虚道,“可在鹿门那****扮的是男装,你怎的能认出我来?还有,你不是在洛阳,为何出现在姑苏,难道鹿门的人也来了?”
“你别急,鹿门的人没在这里。”她竟丝毫不见外地握过我的手,“我本就在姑苏,前些日子不过是去洛阳赴了趟宴,顺道被叶公子请去了鹿门……姑娘虽一身男儿装扮,可世上的男儿哪有你这般好模样,我自然能瞧出。”
许是婳晚的缘故,虽知她是青楼女子,我也没觉得半分嫌弃,她那话虽是有意无意讨好我,我听着倒也顺耳,不过想来也是,当时估摸着整个鹿门都看出我女扮男装了,只有我还自以为是掩护得好。
“原来如此,也真是巧,在这儿也能遇上。”我默默抽出手与她客套一番,微微朝后挪了一步,她拎了拎手上的竹篮子,道:“我也是刚回姑苏,中元节那会儿没赶上,今日特来为我爹爹上香,你呢?”
我挠了挠头,回答道:“跟你一样,来上香,为我爹娘和我……和我姐姐。”锦瑟的神色僵了一僵,想来是听我这家人都死绝了,深表同情罢。
瞧这时辰不觉到了午时,我与锦瑟行了一揖,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与姑娘就此别过了。”
我正要走,锦瑟竟一把拉住我:“不如吃了斋饭再走吧!”见我摇摇头,她略有些失望,轻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花翎。”既然是萍水相逢,名字也便是今日记明日忘的东西了,她默默念了一遍,道了句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