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阿朱姑娘很焦躁,因为她发现她养的男娃娃不亲近她。
虽说不久前爹爹给她来了书信,说,新过门的继母从原夫家带了个两岁的弟弟来。
但她还真的抽不出身回淄州探看。
所以,养孩子这种事,她还真的是第一次,且没有一点精通。于是偷偷研究了了三个月的《育儿经》,将那二十四字真言倒背如流。
上面说育儿要“无微不至”,所以她对她的小阿碧的一日二餐,衣行住宿,事必躬亲;
上面说育儿要“以身作则”,所以她行事确定件件通透,便处处开始对他言传身教;
上面说育儿要“循序渐进”,所以她憋了一个月,先让他熟悉她,才开始不扯他的衣袖。而是拉拉小手,亲亲小脸,特别开心了相熟了,亲昵的抱一抱。
上面说育儿要“切忌放纵”,所以她特地寻了她教习坊本事最好的、规矩最严明的掌事来传授他:武功身法,术式韬略,琴棋书画,品酒弄茶,调香鉴花。
上面说育儿要“适度体罚”,所以她不过在他扯闲抱怨,偷懒懈怠时,把他送进司宇的演武台操练一下下。
上面说育儿要“不偏不倚”,可是她本仅养了这一个孩子,所以只好把身边婢女连翘,安排了同他一样的课程,让她俩日日对比切磋成果,以催促激励。
半年过去了,鬼知道她费了多少心血,连今年朝廷新设三司这等大事:“尤其是这等好好运作便能大捞一把的大事”,她都没有舍得把心思分多出去。
可是,小阿碧这回院里来了,日日不是一副避他如豺狼的样子,就是在某处眼泪汪汪、生无可恋的呆坐。
好容易将他养的白白胖胖,整个人却比她相中他之时蔫了不少。
她终于发现了这个残酷的真相。她养的少年郎啊,根本不亲近她啊!果然是,偏偏深情留不住,只有套路圈人心么?阿朱郁闷的想。
而最近苏白小友呢,却很幻灭。
说好的清高富贵呢?说好的惊才艳艳呢?
大名鼎鼎的阿朱,真的眼前是眼前这个,叼着个桂花糕已经可怜巴巴瞪了他一刻钟的货么?
所以说破灭一个人形象的最简单方式,大概就是和她共同生活?
最初,他还当她是什么搅弄风云、挥斥方遒的大英雄,满心崇拜。
结果一回到阁里,就变成了絮絮叨叨的老妈子。除了嫌他矮就是嫌他瘦,她对他每天说的三句话莫过于,“吃了吗?”“想吃什么?”“怎么不吃了?”他是猪么?这种事难道不是奶娃娃的日常么?他都十三岁了喂!
最初他看她从不外人多道几分,话语是事事金贵的样子,便为能得她提点一二满心欢喜。
谁知道处久了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被阁外的崽子们憋久了,只对着他时,其实完全是个话痨啊。别说天下事,就光是阁里的家长里短,她都事无巨细,讲的他头都大了。
再比如刚来不几天她救他时,这货给他松绑,绳子都是拿刀挑开的;他扶她上下车,要不是宽袖难遮,他甚至难碰到她一寸纤指。
谁知月余一过,这厮却化成了一赖人的懒猫,没事就将他当树一般的窝了上来。
出门去要牵着他手生怕丢了;做好了事要亲下他的脸省的没人知道;也不管他为何黑着一张脸,就随意张手把自己闷到怀里,摸着头,抱抱。
他感觉不是自己被当成了智障,就是自己已经疯了。深深的瞥了四周一眼,要不是碍于不知哪里就可能的冒出来的暗卫,他真的很想捅死这货好么。
算了,人在屋檐下,好吃好穿有奔头,他憋屈些算了。
他没想到的是,说荒废他就荒废他,真就一点都不支使他。
可三个月整的时间一过,他的休息时间就突然被压到了三个时辰。而一睁眼就是各种繁重艰难的课业。
前半时辰还刀枪剑戟的,后半时辰就开始舞文弄墨,前半时辰还是斗鸟闻花,后半便进了那神秘的机关室和那金木之物打起了交道。
这些再都忍了!阿朱她还无缘无故把她那武功高强的婢女,连翘姐姐拉来和他上一样的课业比试进度是什么意思?
他输了,便要去那惨无人道的演武台,被别人一顿胖揍;他赢了,连翘姐姐阴气沉沉地从演武出来也会把他一顿胖揍啊。
苍天,我的阿朱姑娘,阁里太可怕了,我突然有些怀念前三月你把我当猪养的日子了。
苏白只觉得欲哭无泪,生无可恋。
这一天,苏白小友终于忍不住了,主动寻了阿朱来沟通一下她对自己的安排。真的不是要玩死他么?
“我的阿朱姑娘,我都跟了你整整四月余了,我知道你每天‘关心’我,给我各种‘教导’,都是为了我好,但你曾讲过的,收了我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想问那究竟是什么?我要怎么做才对?”
苏白相信阿朱肯定听见了他特意重读的那两个词。
可是眼前人,却又露出了那副曾经欺骗了他数个月的强做出来的正经脸:
“阿碧,说实话,我不知道啊。而且也不止我不知道。”阿朱眼波婆娑的看着他,又好像看的远处:“这世上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只是惶恐。
因为生而为人,他们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不知道怎么去解决。甚至连问题是什么都不清楚。
却催生了无尽的欲望去填补这惶恐。
欲望即使得到满足,但原来的问题不会改变,人又舍不得放手,就成了贪婪;贪婪让欲望怎么都得不到满足,惶恐和愤怒又使问题重新变成一把锋利的尖刀,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说完,阿朱自己也觉得自己神叨叨的,不过她瞅着眼前没有说话的孩子,却一阵感到由衷的欢喜。
为什么啊,因为他多好看啊。
青峰入鬓,黛色染眉,一汪寒潭坠朗目;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唇间点糯红。就这样无所事事,甚至是略遭他嫌弃一点的瞅着,便觉得时光静好,谁又愿意再触那些风云际会呢?
苏白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她脸色看到这种神色了,不可谓不通透。甚至这眼神算的上是赤裸裸了,却让人生不出被侵犯或是厌恶的念头。
开始是纯粹的淡漠,现在是纯粹的欣赏。不知是不是习惯了,两相比较起来,他却更爱眼前这个亮晶晶的好似眼里闪着星星的目光,迎着眉目下那颗艳的发光的赤红色石头,照的他的脸都有点微微发热。这一次,却没抑制住上扬的嘴角。
分明那么正经的残酷的哲理,生生被她这俏皮的调调套用成了戏弄人的话。他轻笑了下:“你说什么呢。”
“我在说咱家小阿碧真好看,我要一直养下去。”阿朱目不转睛道。
空气里似乎有些氤氲的东西变得厚重了。擎了好一会,才渐渐消散。
阿朱又把他拉到眼跟前来,拽着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说: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多漂亮、多厉害的人,我只是恰好有你们。
阿碧,你听说过赛马么?
每个人都必须了解,你可能注定无法成为最好的马;或至少,不会一直是跑得最快的马;
那时候快到了,不妨可以选择做一个好骑手,选最好的马,为他提供最棒的条件,同他一起创造荣耀。你将是我选得最好的那匹马。
所以,现在我养你,等将来你跑得快了,记得养我。”
阿朱再童心未泯的薅起了苏白这数月磨起了数个小茧子的手,和他打了个勾。
苏白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又一次,彻彻底底的认了命。到底谁是年纪大的那个啊?虐待童工啊!孽缘啊!坑啊!
可阿朱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呢?
阿碧,实在是块璞玉,但我本希望在梦红阁的日子都变成一场场梦,梦里大家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但梦醒之后,我才知道梦就是梦,美梦能满足人的欲望,但问题永远不会被解决,就像,人生来惶恐。
门外霜雪飘飘,阁内地龙烧的却暖融融的,阿朱带着笑的脸却变也未变。
日头斜斜,便意味着梦红阁一天的生意马上就要开张了。
忽而一修长如玉的手却掀了门口厚厚的毛毡进了来,让屋里透进了料峭的寒意。
来人正是吕不离,懒懒的掀了一眼帘,见是阿朱又在调戏苏白了,竟也不客气的往他靠了靠,更伸了凉凉的指尖往他以领后取暖。
冰得苏白一阵乱拱:“臭狐狸,死狐狸,火盆那么近你不去,来这里冰我。”
吕不离却不理他,只对着阿朱说:“姑娘,蜀地暴动了。足有万人,朝廷还未收到信。咱们帮谁?”
阿朱未语,却提杯来,闻了一下那若有似无的香气,自个饮了一口茶。说:“等”。
苏白瞥了一眼阿朱,敏而甚的想起了那句盛唐的荒唐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霜雪天起的暴动,又能是什么原因呢?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阿朱的意思。这才是阿朱选中他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