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似神游,想起话本子那些或光怪陆离或哀怨缠绵的段子,已觉得在她身边,在那梦红阁里,一切本来只有书里记下来的传说,都变得富有可能。
他随口道:“录事巷”可好?”
话已出口,他才猛地忆起,刚才阿朱话里的意思。
又想起梦红阁除了表面上的“皮毛”生意,私下里做的究竟是什么买卖。他不由觉得周身仿佛被冰凉的虫子爬过,一阵痒的微抖。
“还真是个诏告世人的好名字。”她却戏谑的说,“我喜欢,就它了罢。”
“录事巷是个什么鬼东西?这丫头看穿的人模人样,护院却一个不见,身边反只跟着这个缩爪子短蹄子的小番佬。走到这儿,就不能怪咱为自家角子省两份给人伢子的钱了。”
那凶面女子说完往后一退,指挥那大汉们不再管那连翘,反冲阿朱两人冲来。
阿碧心一慌,拽了阿朱的柔柔暖暖的手往自个小小的身后带,一扑反站到了她前面,闭了眼只等着一阵拳脚落下来。
阿朱被他一带其实反有些不稳,但看着眼前不约莫还刚过她肩高的孩子,心里却一片温暖。
随对面七人而动,阿朱托实了掌中物,指间轻扣。
只听得周围砰砰数生巨响,好一会儿阿碧却却没觉得什么疼痛袭来。他睁开眼,面前一女六男已跪了一片,只留连翘一人在原地,挺如松柏。
转回头去,阿朱手里,正拿着一把铜色带弯的大喇叭,冒着丝丝的青烟,后她宽大的水袖一撩,就不见了。
倏然,巷外先传来数声衣诀急速摩擦的细响,后四个布衣劲装的男子已经冲了进来,对着阿朱拱手而拜。
阿朱虚扶一下道:“我没事,别紧张。刚才的话可都听见了。我希望今天回楼之前,咱录事巷的名字已经改好了。回去我要看到四大角子的掌事,告诉她们也该定定规矩。至于地上这几个,那些汉子执行的是主家的命令,我已小惩出气,直接送进去且算了;这婆子倒是个横的,但她不该欺负到咱家人头上是不,就不需要再给这种人机会了。连翘,你随他们去办。”
连翘拢袖,轻言了一声是。
阿朱讲完,就扯了阿碧的窄袖往外走。
转过一个胡同,她说:“若不想受人欺负,你就要变的更强。弱的,就用力气打服他,强的,就用计谋搞死他,软硬不吃的,就拿钱权砸晕他。”言语间,还不知又从哪变出一锭金子来放到了他手上。
他本就还没缓过神来,这更一愣。这是要打发他走?还是测试他呢?
却见阿朱舒服的眉眼已笑的柔软漂亮,仿佛这插曲根本不曾发生:“我的阿碧,今儿该是个开心的日子,你买东西哄我可好?”
他才长长的出了口气。之后,做了一整下午的名副其实的随从,最后金子换的银钱没花去多少,买的东西却实在不少,将他累了半死,不得不半哄半劝,制止了她疯狂的买买买。
入灯时分,阿碧在车里抚开窗,看往日已经热闹起来的城东角子,街上竟少见了许多行人。
到了梦红阁,双侧大红灯笼依旧高悬,内里依旧传来鼎沸的喧哗之声,大门却紧闭。
当马在翎出阁楼半丈的牌匾下站住,阿碧先从车上下来,打了凳去扶阿朱。
他在她脚边略高些的地方轻轻的握了她还带着些凉意的指尖,裙裾翩翩而下,像五月里盛开的牡丹花。
楼门在此时倏然向内吱哟一声开了,楼里也猛地静了下来。
着各色华裳的婆子小姐从中鱼贯而出,有序的迎向了这刚停下的车马,除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再闻不得半点嘈杂之声。
两侧暗色锦缎的丫鬟仆子对称分列两旁也出来站定,也迎过来,朝他身后的姑娘整齐的鞠了半礼。依仗整齐的仿佛这儿不是什么勾栏场,而是正在乾坛,参加一场的祭典。
阿朱望着前方,轻轻软软,大概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在阿碧耳旁响起:“与其抱怨,不如向往;与其向往,不如和我去经历?小苏白?”
身旁的姑娘就自然的向楼里走去了,所近之处的人群配合着她的步子,不断慢慢的转身来保持面朝她,又在她近了,自觉退开为她留出一条通道,等她走过又精准的合拢。没有一声口令,个个步调整齐的仿佛是训练有素的军士迎合将军的检阅。
他静默的在车前看着,却只觉得手心出汗。他连冲过人群去,像常时跟向她一旁的勇气都没有了。车马被马夫拉走了,他还在原地。
她从未问起过。刚才,她却是叫他:“小苏白。”
他想起了某张布条,怪不得字迹娟秀。他总算明白了,他总觉得缺少的是什么?
西汉《淮南子》书:“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
梦红阁,司宇查探的是现天下四方的形势,那司宙查的便是那早已逝去的因果真相。
早该明白世事无巧合,他走到这一步其实是经历了多少的考验!
现在他才彻底过关了,她在告诉他,他的能力她承认了,他的身份对她而讲并无妨,俗世有什么需所惧?这里只是她为她的阁内人织的红尘梦。
既有执念,何不向往,既向往,何不去经历?
既有名,何必屈人之兵下,当现于天下人而已。
似乎没有人敢在此刻打扰这一片肃穆和庄严。但他听得自己不自觉的声音,轻唤了一声:“阿朱。”
她的身影本已被前的人群掩住了,但他看到了她头顶微转的玉钗。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此时正想看向他,露出那种轻轻的安抚的笑。她竟然听见了。
阿碧才发觉自己那举动多么突兀。他眼神闪躲间,撇到了那楼侧竖着的木引路幡,上写着的三个大字:
“录事巷”。
他随口一说的那个,不合时宜的名字。
既已得知,何不录事,既已录事,何必遮掩。
这三字,竟这样堂皇的放在这一个烟花之地,多么猖狂。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他总算是领教了这诗句里的清冽的豪气,眼前这人,更强其百倍。就那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命运招呼的手。
他时常猜想,阿朱姑娘,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但这个答案似乎变得不重要了。
“若不想受人欺负,你就要变的更强。弱的,就用力气打服他,强的,就用计谋搞死他,软硬不吃的,就拿钱权砸晕他。
他已知道,就是这个人,跟随她,去经历,协同她,去创造。
江湖风云卷,万象人间界,仿佛就在眼前,就在脚下,就在和她的谈笑间。命运触手可及。
为此可能付出时间、生命,但不管结果是落败还是成功,他知道他将都不会后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录事巷,苏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