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刻左右,被改叫阿碧的一两半,被阿朱牵着,第一次打门口走进了那被称为禁地的梦红阁,看清了这小院的布局和模样。
小拱桥,清池塘,此刻潺潺的流水回旋缠了整个阁楼,需得脱了鞋子淌过。墙内的芭蕉已微黄,那角的枫叶也染红。
他随她踏过那温温的水,踩上那凉凉的鹅卵石。面前正迎向那满楼的随风招摇的帘幔,握着他的,阿朱的手也是温温的。
近日入的阳光是橙色的,迎着她朱红色的袖角随风抚向他,开出一朵若即若离的花来,他仿佛正走进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
进了屋,阿朱就直奔条案后一倚,才说:“真是讨厌的夕晒,这还是门前冲洗的时刻,我一般都不出门的。”
叫阿碧的男孩子却站在她松开他的地方,微躬了下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阿朱就静静的看着阿碧:那日吕不离来找她,向她求个考核的名额时便说起了他。
阿朱自己也看的出来,这孩子受过苦才进的楼,可家里早先一定腾达过。这小男娃念了不少书,行事做派里虽然偶有屈就,却实际上隐着份文人的傲气。
就像现在,她不说话,他不知要做什么,学不来殷勤的询问伺候,便守礼立着;他刚才看了其余人的对自个儿的礼节,他也知道他自己已是奴的身份,现在躬身对她尊敬,骨里又惯了作为主子的尊严,低不下头,屈不下膝去。
人心危,道心微,唯精执中者,甚难求。真是让她越看越满意。
“领你回来是陪你换衣衫的,等会就便有人送来,你不必打我跟前直愣愣的站着,这儿是我的院子,以后也就是你的家,随意些就好。”
阿朱说完便闭了眼假寐,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他。
这一天天的事真多,她真想哪日把这些活都丢下,痛痛快快的出阁去那些不认识的地方游历,或是舒爽的窝在这梦红阁里随意的抓些记了那今日古时,奇风民俗的书本读上它数天数夜。可是她都不能。
她不敢不招聪明人在身边,因为她需要信任他们的办事能力;她又讨厌死了这群聪明人,揣摩惯了人心,她随手做点什么无聊事,都能被误解,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最讨厌的是人心隔肚皮,她多想用人不疑,却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偏要伤她的心,还露出伪劣的马脚来,甚至连个让她原谅他们的机会都不给。
所以她最常做的便是闭了眼睡觉,眼不见心不烦,她真正喜欢什么猜度什么,都隐在自己的眼睑底下,醒来就只说有用的话,做有用的事。
七年了,真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呢?想到这,才睁开眼瞥了一目那正被两个丫鬟驾着洗脸换新衣的阿碧。
大概不会太久了,她想。
其实阿朱是个性子野的姑娘,可这楼里需要规矩,她有巨大的责任,所以自己也日日快被这自己的定的规矩们憋坏了,所以阿朱在能任性的事情上,绝不会循规蹈矩。
例如,这举办了七届的考核,阿朱也迟到了整整七届,楼里的老人早见怪不怪了,谁都未等她,时辰到了便鸣礼炮,一长得极喜庆的司仪,踏上了教习坊为今日特意搭的场子正中宣布这考核正式开始。
而直等到三等的小仆童们统一的答辩和应征岗位技能的展示都进行到后半截了。
阿朱还有整理停当的一两半才踩着落日的余辉不急不缓的走进了场子。所有比赛却未停:所有人都有序的微微顿了下,只是对迟来的阿朱一行点首致礼,又如常进行。
一个时辰还为被称为一两半的阿碧心想:如果事情没有刚才那般的惊魂一刻,他大概也就是场下这些被围观的孩子们中的一个,正紧张的努力表现出最好的自己。
阿碧又努力定了定神,却没见到四月初的身影。他那日曾听说,四月初应是这月织造推举出来的新人呀,为何没见在场下?他眸光四动,又环顾了一圈,这梦红阁倾巢的人几乎都或远或近的围在了这教习坊最宽阔的场子里。
一层除了阿朱刚懒懒的坐上那对着门的正位,底下都是八部的人,而二楼的栏杆里,单座单间朝外瞅着的,便是各院各屋的姑娘和她们的随侍。
眼再撇过楼上,阿碧才发觉,这姑娘们身边跟的着随侍或掌事服的,丫鬟都不少于两个。
只有阿朱身边,除了他便只剩那日和今日看到的连翘姐姐一位了。阿朱姑娘和老鸨要来他,说的也是补丫鬟。
想来之前那个跟着阿朱姑娘的丫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四月初那人,今夜之后,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见到呢。呵。
心里放下了这个小插曲,考核也到了蓝腰带的随侍们应征这各院掌事的时候。
每个随侍分别站上台去,冲着二楼的姑娘们行礼,再述自己的能力或意愿。正缺掌事且对他(她)意的姑娘便举牌相邀;若只有一位姑娘允了,且随侍欣然,便一拍即合,若有数位相邀,姑娘再提待遇,由随侍自己抉择其一。
井然热闹,一派和谐。阿碧也算是开了市面,由衷的在心赞叹。要知道,楼下这些汲汲的人,可是奴才呀。
在阁里,就算这种人吗,每个人都有机会去自己适合的岗位,每个人都有凭借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谄媚而得到尊重的机会。
他回想起进阁来的所见闻,想起每个人的分工和待遇,忽就忆起了《礼记》里对大同社会的描写:“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
他一直以为的青楼,一直都是龌龊,肮脏,**们搔首弄姿,客人们****横流的代名词。可进了梦红阁,他甚至受过苛责,都从未发觉那些让他瞧不上眼的下作事。
也许那领路的掌事说的并没有错。如果他没有那不共戴天的灭门之恨,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成长,他后来即使有机会到阁外真正的社会去出人头地,或许都不想离开。
而制定了,又稳妥的维持着这一切有序运行的人,便是身旁这个又闭了眼假寐的红衣姑娘。
她就在不久前走到了他的身边,拂去了他满面的血污,也抚平了他惴惴不安的心。
他怨忿的控诉她剥夺为人的尊严,她却对着深陷泥潭的他伸出了手。
庆典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只等着教习和理财的人统筹合计,再由司仪报出最后的结果。大片的人群才发觉阿朱姑娘的身边,随立了一个风姿持秀、面容清举的鲜衣少年。
人群微好奇的在望着阿碧,阿碧却微出神的望着阿朱。
不论何时看,他都发觉她真的很美,可是看了她创造的一切,他却觉得她隐匿的力量更让人震撼。
但此刻,闭目安静躺着的她,离他那么近,他却只能瞅见她眼角的赤色石头映出艳丽的光。钉在那个位置,让他觉得,她这闭上的眼睛里,是不是也藏了多少血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