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承。慧能抬起头,师父早已走远。斜阳洒金,风舞桃花。风吹拂着五祖的僧衣,飘落的桃花瓣在他四周飞旋。
夕阳的光辉笼罩着他的身影,浑身散射着奇异的光彩。
这时候,禅寺大钟突然鸣响,颤动着山中的宁静。在洪亮的钟声中,几百位和尚从各自的僧房匆匆走出,快步奔向大殿。洪钟长鸣,预示着有重大事情发生。和尚们相互用眼神询问,但都不知师父因何招集僧众。
原来,五祖日趋年迈,要将禅宗衣钵传给合适的弟子了。五祖说:“你们各自写一首阐明你们修行见识的偈子呈来。如果确实明心见性了,我就将达摩祖师从西天带来的禅宗衣钵传授给他。”
但是,全寺数百僧人没有一人呈上偈子,因为他们都想到了神秀上座。神秀是寺院的教授师,系众僧之首,人们知道的那些佛法,大多是他教的,所以,只有他才有资格继承师父的衣钵。不是吗?连五祖他老人家也曾经感叹道:“东山佛法,尽在秀矣。”
神秀虽然早就写好了偈子,却也一直没有交给师父。他明白大家的心意,他想:自己若不呈上偈子,师父怎么知道我见解的深浅呢?若呈上偈子,别人会不会猜测我是以此窥视六祖的圣位呢?要知道,求法善,妄求祖位则恶!神秀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将偈子悄悄写在了一面墙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弘忍看后,对神秀说:“从你这四句偈来看,你还只是到了门口,尚未真正进门,没有明心见性。一般的修行人,如果照你的这首偈去做,便可不会堕落。但若以这样的见解,想求得彻底的觉悟,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正在碓房舂米的慧能听到一个小沙弥吟诵神秀的偈子,知道其尚未真正开悟,于是也吟出四句诗偈,请一位识文断字的居士抄在墙上:“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正是这首偈子,不但改变了慧能、神秀,以及往后万千禅僧的命运,还一举改变了中国禅宗的发展方向。弘忍大师披蓑衣、戴斗笠,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穿行。他来到碓房,从门口向里眺望。慧能正在一心一意舂米。他身体瘦,体重轻,为了加快舂米的速度,提高效率,在腰上捆了一块几十斤重的大石头。弘忍说:“求道的人,为法而忘却自身,就应该像你这样不辞辛劳。”慧能看见师父进门,赶紧跪下,向师父顶礼。雨水从弘忍的蓑衣上滴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圆圈,也淋到了慧能头上。
大师扶起慧能,赞许地对他微笑着点点头。大师的目光看着舂碓中刚刚倒入不久、尚未舂几下的稻谷,奇怪地问:“米,舂好了吗?”
慧能先是一愣,看了尚未脱壳的稻谷,又看看师父,恍然大悟,也奇奇怪怪地答道:“舂好很久了,只是还没有筛呢!”
五祖是在问慧能,明心见性了没有?慧能表明自己早已开悟了,只是未得到师父的印证而已。
弘忍大师什么也没说,用禅杖敲了石碓三下,转身而去。夜深人静,正堂内依然亮着一盏灯火。禅宗第五代祖师弘忍,身披代代相传的大红色木棉袈裟,莲坐佛龛前,仪态庄严、神圣。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几乎同时,响起三声轻轻的叩门声。但是,五祖连眼皮也未抬。房门咿呀打开,又轻轻关上,慧能不请自来!他自顾自走到师父前边,拜了拜,安静地在几案对面坐了下来。半晌,弘忍大师睁开眼,不理慧能,径自用厚布将窗户遮挡了个严严实实。摇曳的灯光中,弘忍大师端坐如山,《金刚经》的经文像出岫之云、山溪之水,自然而然地从他口中流出: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这经文,像是亘古以来人类灵魂深处的呼唤,像是宇宙精灵内心独自的呢喃。同样的经文,从五祖口中念出来,竟然如此的不同!慧能先是被震惊得目瞪口呆,随即激动得热血沸腾。随着经文的注入,他又渐渐变得心如止水,脸上挂起安详、平和的微笑。
大师的诵经声如行云流水,宛若行吟诗人与大自然的唱和。恍惚间,慧能仿佛看到师父诵经的口中生出一枝金色的莲花,徐徐而来的经文语句,变成了金莲的光芒……莲花渐渐扩大,充满了整个世界。硕大的金莲渐隐、渐淡,成了一个如梦如幻的轮廓。花蕊上,渐渐凸现出佛祖释迦牟尼与尊者须菩提的映像。
佛祖:“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须菩提:“不也,世尊。”佛祖:“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须菩提:“不也,世尊。”佛祖:“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须菩提:“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祖:“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慧能眨眨眼睛,梦幻般的景象不见了,而五祖吟诵《金刚经》的声音仍在不疾不徐地流淌着: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听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好像突然中了电击,全身剧烈颤动!各种各样的美景在他心中显现出来:
--神圣的雪山:雪山上盛开的雪莲花。
--夕阳下的海滨:细浪亲吻沙滩。
--辽阔的草原:草原上自然形态下弯弯曲曲的河流。
--如画的白桦林:树上一个个疤痕恰似一只只眼睛……五祖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何时,慧能已经跪倒在了五祖面前。五祖爱抚着他的头顶,慈祥地问道:“这部《金刚经》是禅宗印心之经,阐明了诸法性空无我之理,你可听懂了?”
慧能使劲点点头,热泪盈眶,喃喃道:“没想到,没想到自性原来是清洁纯净的;没想到,自性原来是不生不灭的;没想到,自性原来就是具足圆满的;没想到,自性原来是寂静不动的;没想到,原来万法是从自性中产生的。”
弘忍边听边点头,等慧能说完,他高兴地拍着慧能的头顶说:“你的悟性,你的根器,超过了为师的想象!总算不枉我一番苦心。”
弘忍又说:“不能认识到自性,即使再努力学习佛法,再刻苦修行也没用。一旦认识了自性,就是大丈夫,就是天人师,就是佛!”
弘忍站立起来,来回走了几步,来到慧能跟前,庄重地说:“你已经体悟到了宇宙至高无上的大道,从现在起,你就是禅宗的第六代祖师!”
五祖解下身上的袈裟,披在慧能身上。
景深
若不是半路杀出个慧能,五祖弘忍大概会将禅宗的衣钵传授给上座神秀。神秀,童贞入道,广参博学。他不但精通佛学,对儒、道二家亦很有研究,尤其是《老子》《周易》,洞悉其旨,尽得其妙。到四十六岁时,神秀已经是精通佛、道、儒三家的大师级人物了。但他仍不满足,又去黄梅双峰山东山寺参谒禅宗五祖弘忍。一见弘忍以坐禅为务,他叹服道:“此真吾师也!”随即不惜年近半百的身躯,服苦役、修苦行,以求其道。他在五祖处服勤六年,就像前面说的,弘忍曾感叹他的禅法大多被神秀吸纳,按弘忍的说法:“我度人多矣,至于见解圆融,没有超过你神秀的。”当然,这是慧能出现之前说的话了。
无论如何,在当时,弘忍的数百弟子中,神秀是深得师父器重的,所以名列上座。他写了“身是菩提树”,表达渐修成佛的见解。当然可以被认为是一种途径。但是,负责舂米的慧能不同意这种途径,在他的“菩提本无树”中,表达了自己“顿悟成佛”的见地,这让五祖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将禅宗的衣钵传授给了尚未剃度出家的慧能。
禅门无高下,达者自为先。此时的慧能还没正式出家,只是一个行者,但行者照样可以成佛做祖。
没有得到师父的衣钵,神秀当然非常失望,当天他“涕辞而去,退藏于密”。直到十五六年后的仪凤年间(676-679年),神秀的行踪才再次在江陵当阳山(今湖北当阳市东南)玉泉寺出现。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得到衣钵的慧能隐居了十五年,没有继承祖位的神秀也“失踪”了几乎同样长的时间。慧能是被抢夺衣钵的名利之徒所迫,不得不隐匿行踪。那么,又是什么力量迫使神秀“退藏于密”呢?
禅悟这件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没有开悟,自己最清楚,骗天骗地骗别人,唯独骗不了自己。神秀自己心中当然清楚五祖为什么将衣钵传授给了慧能而不是他这上首高徒。没有悟道,有什么资格传承佛之心印?于是,他潜迹灭踪,隐姓埋名,闭关苦修,渐修顿悟:“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
悟后的神秀,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为失去祖位而痛哭流涕的神秀,他淡泊名利,离群索居,在玉泉寺东边七里远的山上搭了一间茅草房,栖松荫,饮清风,悠然自得。若不是五祖弘忍的另一位高徒、在中岳嵩山开法传禅的法如英年早逝,东山的法统(北禅渐门)便会在法如那里传承下去。这样,神秀就会默默无闻地终老山林。但天有不测风云,在中原竖立起东山法门大旗仅仅三年,永昌元年(689年),法如溘然而逝,众多弟子顿时成了嗷嗷待哺的孤儿。为了延续东山法门,也为了弟子们有一个好归宿,法如临终遗嘱:“以后当往荆州玉泉秀禅师下咨禀。”
就这样,数百名禅僧不远千里前来投靠,神秀不得不开门接纳他们,出山传禅授法。一时间,引得万众瞩目。因为此时,他已经九十岁高龄。这样的神秀,早已是功深悟透,举重若轻,深奥艰涩的禅意,到了他的口中,就像常见的花草一样简单明了。诗人宋之问在《迎秀禅师表》中说:“……形彩日茂,弘益愈深。
两京学徒,群方信众,不远千里,同赴五门。……九江之道俗恋之如父母,三河之士女仰之犹山岳。”
这自然引起当政者的关注。于是,在久视元年(700年),崇佛的武则天派遣特使,将神秀迎入京城。据张说在《大通禅师碑》中记载,武则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敢于逆中国数千年男尊女卑传统而行的铁血女皇,竟然不顾君臣之别,倾万尊之躯,折金玉之体,匍匐跪倒在了神秀膝下……神秀的大名想不响彻华夏也不行了。在当时,德高望重的神秀,被“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他所受到的礼遇之高,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然而,神秀却推美慧能,说:“南方有禅师慧能,秘密传承了弘忍大师的衣钵,你们应该关注一下他。”
在当时,慧能于荒蛮的岭南,压根没什么名气。正因为有了神秀与慧安两位师兄的推荐,朝中才知禅宗衣钵远在岭南,也就有了后来朝廷召慧能入京而慧能以老病婉拒之事。
神秀推荐慧能之举,实在出乎常人意料,使得许多人大跌眼镜。当初,是慧能“抢”去了他的六祖之位,按人之常理,他应该对慧能恨之入骨,即使不是如此,也必当心有不平。但神秀就是神秀,他不但不利用官方的势力加强自己的地位,压制和抹杀慧能,反而将慧能是禅宗正宗之事公之于众,郑重向皇帝举荐慧能。由此看,神秀确实是高僧大德,有着高风亮节,不愧是一代伟大的禅师。
但是,后来很多禅宗方面的所谓学者,费尽心机地猜测神秀此举的动机。于是,就有人“聪明”地认为,神秀此举不怀好意,是为了借助朝廷的力量除掉慧能,夺取衣钵。而慧能看透了神秀的“险恶用心”,所以才以老病推诿,不敢入京……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概说的就是这类现象吧!
这叫人想起一个故事,它记载于《世说新语》中:一天晚上,太傅司马道子在家中庭院小坐。天空清澈万里,连一缕阴翳都没有。月上东天,因为没有阴云遮挡,明净如镜,清光流泻。司马太傅觉得这样的月色很美妙。当时,谢景重在座。他说:“不如有些微云点缀一下。”司马太傅笑着戏谑他说:“是不是你心中不太干净,因此要用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来污染皎洁的月亮?”
三祖僧璨在《信心铭》中说禅者的心“圆成太虚,无欠无余”。意思是,心量要像整个太空一样无边无际,这是开悟禅师的特征之一。因为他们没有烦恼,没有阴云笼罩心窍,没有“爱则取之、憎则舍之”的分别。这种境界,是我们凡夫所无法想象的。如同一个从来没有吃过梨子的人,单凭想象,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梨子的滋味一样。若想理解禅者“泯灭取舍,世界大同”的情怀,只有实际修证一番。
心语
慧能那首“菩提本无树”的偈子,很多人都会背诵,但他大彻大悟之后连说的五个“何期”,往往被人忽略了: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自性,与佛性、真心、心性等意义相同。正如慧能所说,自性人人具足,灵明清净,能生万法。为什么一字不识的樵夫慧能,在寺院卖了几个月的苦力,就能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被西方尊为世界十大思想家之一?因为他明心见性、开悟得道了。
所谓“明心见性”,就是明白自己的真心,见到自己的真性。人的心性与宇宙人生的自然法则是相应的,所以开悟之人自性本具的大智慧便显发出来,一通百通,圆融无碍。
在生活中,知识当然很重要。但是,那种填鸭式的知识灌输,是不是比人心性的绽放与发展更重要,是需要打一个问号的。
〔1〕般若多罗尊者,西方第二十七代禅宗祖师,东天竺国人。
〔2〕大乘,指不以个人之觉悟为满足,而以救度众生为目的。以此为宗旨的佛教,即是大乘佛教。
〔3〕三昧,佛教语。谓屏除杂念,心不散乱,专注一境。
〔4〕般(bō)若(rě)经,大乘佛教空宗的主要经典,也是大乘佛教中形成最早的一类经典。
〔5〕福报,指种下的善业种子因缘成熟后,现出好的善果。
〔6〕朱雀航,六朝建康秦淮河上二十四浮桥中最大的一座。
〔7〕侯景,北魏农民起义将领,后投东魏丞相高欢。
〔8〕化身是三身之一。称佛或菩萨暂时出现在人间的形体。
〔9〕旷劫:佛教语。久远之劫,过去的极长时间。
〔10〕雪糁(shēn),即雪珠。
〔11〕甘露法门:佛教术语,指最上之法。
〔12〕乜(miē)斜:眯着眼睛斜着看。
〔13〕沙弥,俗称“小和尚”,是年龄在七岁以上、未满二十岁时出家的男子。
〔14〕居士:在家信佛的人。
〔15〕道场:禅僧修行的地方。
〔16〕禅和子:参禅的僧人。
〔17〕丛林:禅宗修行道场。
〔18〕所谓三界,是指欲界、****、无色界。
〔19〕拜具:僧人随身携带的方形布巾,磕头时铺上,打坐时也用,也称坐具。
〔20〕《涅经》是佛教经典,为大乘佛教前期作品。
〔21〕根器,指先天具有接受佛教之可能性。
〔22〕正法眼藏(zàng):禅宗用来指全体佛法。
〔23〕偈(jì)子,又名偈颂,佛经中的唱颂词。
〔24〕上座,指僧众中出家年数较多者,或年岁高者,或表示对僧人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