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何苦自寻烦恼
唐文宗开成末年,裴休调任钟陵(今江西南昌)。他虽贵为一方父母长官,却奉佛甚是虔诚。他一到任所,免不了要到辖区内的各大寺庙走一走,礼佛敬香,拜会高僧。
洪州开元寺是马祖道一驻锡十五年的大道场,并于五十年前圆寂于此,是禅宗的最重要的发扬光大之地,所以裴休首先来造访。地方大员光临,寺院住持不敢怠慢,亲自带路。在参观历代高僧纪念堂时,裴休指着墙上挂的一幅画像问:“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住持没有领悟到裴休的禅机,回答说:“故去高僧的真仪画像。”裴休又问:“他的形影在这里,人在何处?”住持无言以对。情急之下,他想起了前一个时期来借住的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和尚。那老和尚整天默默不语,只是与那些做杂役的苦行僧住在一起,每日打扫院落,外表看不出什么高明之处。但是,他行似流云,静若深潭,动静一如,高深莫测,有一种奇特的神韵。或许他能回答这个奇怪的问题。住持赶紧派侍者去找他。
跟随侍者而来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僧。最奇特的是,他的前额正中隆起似宝珠。他虽然无声地站立在一旁,裴休却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安详和威力。人们都说,悟道的高僧有一种无形的摄受力,看来世上真有如此奇妙的现象。他马上兴奋地合十施礼,然后说道:“老师父,裴休我刚刚请教一个问题,在场的各位大德都不肯回答,您是否能为我解惑呢?”
老僧不动声色,问:“什么问题,你请说。”裴休指着画像说:“故去高僧的形象仍在这里,但他人在何处?”“裴休!”老僧冷不防大喝一声,声若洪钟,震耳欲聋。裴休下意识地答应道:“老师父,我在。”老僧的问话迅疾如雷电:“在哪里?”裴休当下有一种清灵灵、亮堂堂的感觉,若有所悟。他也不管那些陪同的府道州县官员们如何惊诧,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手捧着老僧的脚,磕头如捣。
这个使裴休五体投地的奇僧,正是忙里偷闲前来开元寺礼拜马祖遗迹的黄檗希运大师。黄檗坚决谢绝了裴休将他留在府衙的请求,又回到了黄檗山,继续度化众生。从那以后,裴休经常跋涉数百里,不辞辛劳地一次次前去拜谒,叩请玄旨,谈禅至深夜。
随后的唐武宗会昌初年(842年),唐武宗信道士赵归真的挑拨,已经开始露出灭佛的迹象。情况不妙,裴休终于说服黄檗,将他迎请到了钟陵龙兴寺,躲过了“会昌法难”。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年),裴休移镇宛陵(今安徽宣城),又请黄檗法驾东行。
一天,裴休拿了一尊佛像放在黄檗面前:“师父,请你给取个名字。”黄檗仍叫“裴休”,裴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黄檗说:“给你取好名字了。”佛即人,人即佛。裴休又有所醒悟。他恭恭敬敬磕了头,敬师若佛。他又问:
“师父,你在山中弟子众多,有多少人获得了你的道法?”黄檗说:“已悟者自然已悟,未悟者就是未悟,其人自知,而无固定办法测定。因为禅在于心悟。若是言说出来,仅能教化无知的小儿。”
过了些时日,裴休将一沓文字呈给黄檗,说:“师父,这是我学佛读经的一些心得体会,请你老人家过目。”
黄檗接过来,一眼未看就放在了旁边的花几上。然后,他默默静坐着,好像没有裴休在一旁等待,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檗没头没脑地问裴休:“明白吗?”裴休当然不明白了。黄檗说:“如果你像刚才这样默默地领悟,还有点样子;假如要把心得体会写到纸上,形成文字,就违背了禅宗大义。”禅客所示的,应该是自己的妙心,这与文字没有关系。裴休虽有所悟,但恰似隔着窗纱望月亮,美则美矣,妙则妙矣,仍有几分迷离,几分朦胧,几分虚幻。他直截了当地问:“那么,如何是佛呢?”黄檗知道时机已经成熟,耐心开示道:“即心是佛,无心是道。不动念头,不起有无、长短、你我等分别之心。心,本是佛;佛,本是心。心如虚空,所以说,佛的真法身犹如虚空。你不用别求,有求皆苦。只要你识得自心,无我亦无人,本来就是佛。”
裴休大叹一声:“真是高师!”他又问:“圣人无心即是佛,像我这样的凡夫无心,是不是会沉入空寂之中呢?”
黄檗说:“法,本来没有,但不要当无来看。法,不是没有,也千万别当成有。有和无,都是情见,就好像我们偶然眼花所看到的幻象一样。因此说,见闻如幻翳,知觉乃众生。禅宗一法,只论息机忘见。所以,忘机则佛道隆,分别则魔军炽。”裴休到此真正大彻大悟了。他口占一诗赞美师父。诗曰:“自从大士传心印,额有圆珠七尺身。挂锡十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滨。一千龙象随高步,万里香花结胜因。拟欲事师为弟子,不知将法与何人?”
景深
本童是著名禅师丹霞天然的得法弟子,门下有一位僧人是个丹青圣手,下笔如有神,随意挥洒,惟妙惟肖。一天,他精心描绘了一幅本童的画像,呈了上去。本童禅师指着这幅与自己神形俱同、一模一样的画像说:“这如果是我,你又是献给谁呢?”
画僧说:“难道可以分开吗?”本童说:“如果不能分开,你就收回去吧。”画僧刚想把画像拿回来,本童就边打他,边说:“这正是勉强分开。”一个能打你,一个在你手里,不就是分开了吗?画僧是个伶俐汉,马上说道:“若是这样,就必须把画像献给师父。”一而二,二而一;不一不异,不异不一。本童说:“我收下了,收下了。”
石室善道禅师在与仰山慧寂一起赏月时,仰山问:“这个月亮变尖时,圆形到哪里去了?尖月变圆时,尖形又到哪里去了?”
善道禅师说:“月亮变尖时,圆形隐去了;变圆时,尖形还存在着。”
蓝蓝的夜空中,半个月亮徐徐爬上来。华龙灵照禅师手指着天上那半圆的月亮问溥上座:“那一半到哪里去了?”
溥上座回答他:“不要胡思乱想!”灵照说月也说禅:“丢掉一半啦!”
子湖利踪禅师是南泉普愿之法子,赵州之师弟,禅风十分犀利。他在寺院门口竖立了一块牌子,写道:“子湖有一只狗,上取人头,中取人心,下取人脚,稍一犹豫,就会丧身失命。”临济义玄的两个弟子行脚来到子湖,刚刚掀开门帘,利踪禅师大声喊道:
“看狗!”
两位禅僧急忙回头,他却趁机溜回了室内。一天晚上,利踪在僧堂门口大声喊叫:“有贼,有贼呀!”僧堂里的僧人都被惊动了,纷纷起来抓贼。一个禅僧手脚最为利索,第一个从僧堂跑了出来。利踪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喊道:“捉住啦,捉住啦!”被抓的禅僧连忙说:“师父,你抓错了!我不是贼,我不是。”利踪说:“是就是,只是你不肯承当。”
一位禅僧来到福州报恩寺,参谒光云慧觉禅师。慧觉问他:“你最近离开的是什么地方啊?”
“卧龙。”禅僧答。他说的是寺院名称。慧觉很平实地问道:“在那里住了多长时间?”“一冬又一夏。”
慧觉像是火山喷发,平地里突然起了陡峭的峰峦:“龙门没有过夜客,你为什么能在那里住这么久?”龙潭虎穴,何人能长久停留?
“狮子的洞窟中没有别的兽类。”禅僧镇静自若地答道。是啊,狼来了!你若是一只羊,只能任人家宰割,被吞噬,被消灭;若你也是一只狼呢?同样,龙潭狮穴,只有同类才能进入。能在龙潭之中、狮穴之内长期居住的,自身必定是雄狮,是蛟龙!
到此,慧觉仍不肯轻易放过,再一次勘验:“你试着发出狮子的吼声来看看。”禅僧不客气地说:“我如果发出狮子的怒吼,就没有和尚你了!”慧觉这才作罢,说:“看在你新来的份上,饶你三十棒。”
有禅僧问天童山新禅师:“如何是天童景象?”
这僧实际是问如何是禅的真谛。天童禅师答道:“云无人种,却能无穷无尽地产生;水没人浇,也可一泻千里不复回。”
嵇山章禅师在投子大同禅师那里做柴头,也就是樵夫,负责打柴。一次,他和投子大师在树下喝茶。投子指着倒映着山川树木、蓝天白日的茶碗说:“森罗万象,都在里边。”
章禅师端起茶碗,将茶泼掉之后问:“森罗万象,在什么地方?”投子大师说:“可惜了一杯茶。”
有僧人问梁山善冀禅师:“和尚你几时成佛?”善冀说:“到底不要压良为贱。”僧人说:“和尚你为什么不愿意承当?”他回答:“好事不如无。”
巴陵颢鉴禅师看到一位禅僧优哉游哉上山而来,那副悠闲神态好不洒脱,好不自在!就问他:“你是为游山而来,还是为佛法而来?”
禅僧说:“清平世界,说什么佛法!”颢鉴禅师由衷地赞叹道:“好一个无事的禅客!”谁知,那禅僧说道:“早已是多事了。”颢鉴禅师将自己的拂尘送给他,以示对他的禅悟之肯定。他却说:“本来清净,用拂子做什么?”颢鉴禅师赞赏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清静,就千万不要忘记。”
有禅僧问大龙智洪禅师:“什么是佛?”智洪手指着那人,口气十分肯定地说:“你就是!”禅僧又问:“怎么领会呢?”
智洪禅师说:“你还嫌饭碗没有把柄吗?”禅僧想了想,再次问道:“什么是微妙的禅?”智洪禅师说:“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床前。”一切现成,自然而然。有位无名禅僧,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也没人知道他的法号。一日,他偶然经过一个闹市。当他走到一座酒楼之下时,芒鞋的带子开了。他在停下整理鞋袜时,无意之中听到楼上有人唱道:“既然你无心,我也就作罢了。”忽然间,无名禅僧觉得心身踊跃,大悟禅机。从此,他自号“楼子和尚”。
心语
禅者之心,无所住,无所碍,玲珑剔透,寸丝不挂;禅的意象更是机智百出,妙趣横生。参学禅法,不仅能契入历代祖师的心灵,感悟其通天彻地的广博智慧,还能触摸其鼻孔,领略其水灵活泼的风采。
生之为人,活在当下,不满足于现状,似乎又无可奈何。其实,没必要整天往自己的心里塞那些悲伤的、忧郁的、哀怨的、苍凉的调调。同样的瓶子,为什么舍弃甘露而装进毒药?同样的心理,为什么远离欢乐而充满烦恼?
欢乐是什么?是心境,是角度。我们在远离欢乐。但是,欢乐却离我们不远。这里面,也有禅机。
所以,不妨学一学那些禅师们,从容一点,简单一点,幽默一点,开心一点。如果你不自找烦恼,别人永远不可能把烦恼给你。
2.说到做不到,不过口头禅
有六位禅僧结伴来到黄檗山。其中五人向黄檗希运大师施礼,有一个人提起坐具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圆相,站立在那里,静静等待着黄檗的反应。
黄檗见状说道:“我听说有一只猎狗异常凶猛,很是厉害。”禅僧说:“这只猎狗是寻觅着羚羊的声音而来。”黄檗道:“羚羊没有声音让你寻觅。”禅僧说:“那就是找着羚羊的脚印来的。”黄檗说:“羚羊没有留下足迹,你如何找寻?”禅僧说:“这样的话,就寻觅羚羊的影踪来。”黄檗道:“羚羊没有影踪可寻,你还怎么寻觅?”禅僧略一思索,说:“如果真是这样,就是一只死羚羊了。”黄檗一笑便休。禅僧很是为自己的机警而得意。他以猎狗喻学僧,羚羊喻禅心。禅僧学道,宛若猎犬寻觅羚羊。羚羊无声无迹无踪,就像明妙禅心之无形无相,只可体味,不可把捉。这僧以为真心了不可得,就等于“无”,所以说“则死羚羊也”。岂不知灵明真心,虽然无迹无踪,却妙用无穷,能变幻现世间一切万象。所以说,欲得最灵最妙者,当于无声无迹无影无踪中寻觅。
第二天,黄檗上堂说道:“昨日寻羚羊的禅僧出来。”那僧从大众中走出来。黄檗说:“昨日的公案并未了结,老僧暂且休止之后,你是怎么想的?”那僧无法回答。
黄檗摇摇头,叹口气说:“我本以为你是悟了禅意的僧人,却原来是个只知空谈的出家人!”说完,将那僧赶了出去。
羚羊是一种十分机灵的动物,为了防患,它夜间把角挂在树上,四肢不沾地,所以无迹可寻。南宋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中对大唐诗歌的评论,很是近乎于禅之意境。他说:“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
所谓诗心似禅心,玄妙传神,意境超脱。一句“死羚羊”,不啻花蕊中爬出一只虫子!
唐宣宗大中年间,见地高拔、傲视天下的一代禅宗大师黄檗希运圆寂。消息传到长安,时任礼部尚书的裴休掬一把清泪,将这个消息报告给宣宗,一则想为师父求个封号;二来这位大唐天子曾经出家为僧,据说与黄檗禅师有半师之缘。唐宣宗李忱听到“黄檗”这两个字,条件反射似的,马上感到脸颊又疼又麻又涨,活像又挨了两巴掌!中晚唐时候,唐朝宫廷斗争与阴谋层出不穷,李忱在登基前,如履薄冰,为保全性命,以装傻著称。尽管如此,还险些受到唐武宗的迫害。为此,当时受封光王的李忱出家为僧,云游南方以躲避灾祸。
这一天,李忱在香严智闲禅师的带领下,于百丈山游历。那时,盐官齐安禅师启建道场,来邀请黄檗出任首座,顺便让李忱去当一个书记(也称记室,负责记录方丈的法语,类似文书)。于是,黄檗和李忱就一同来到了盐官,帮助齐安建寺、安僧、弘法。
次日,黄檗在大殿里礼佛。李忱恰巧在一旁。他说:“不着相而求佛,不着相而求法,不着相而求僧。长老,请问你这样拜佛求个什么?”
黄檗实际上早就看出李忱不是民间之人,而带有皇家气息,他日必为大唐天子,于是说:“不向佛求,不向法求,不向僧求,礼佛只是礼佛,并无所求。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经常礼佛。”
李忱在禅宗道场混了多时,虽无真修实炼的功夫,倒是说得好一套口头禅:“既然无所求,用礼做什么?”
黄檗一言不发,抬手打了他一巴掌。李忱捂住麻了半边的左脸,大声嚷道:“长老,你是得道高僧,行为怎么这样粗鲁?”
“这是什么地方,佛法岂容你说粗说细?”说着,黄檗又在他的右脸打了一巴掌。
李忱抱头鼠窜,跑了老远,才敢咕哝了一句:“粗行沙门!”裴休请皇帝给黄檗御赐一个圣号。宣宗不假思索,大笔一挥,写下四个大字:
粗行沙门。宣宗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认定黄檗是一个举止粗鲁的和尚。裴休见状,心知皇上至今仍未悟到黄檗打他的本怀,可他又不好直接说明,便给宣宗讲了一个禅林掌故,一段他在宛陵听到的赵州禅师的公案。大约在三十年前,那时的宛陵观察使陆亘大夫,是南泉普愿的弟子。一次,他请南泉及其高足赵州禅师到自己的官衙来说法。陆亘的府上有一位年轻师爷,看过几本祖师语录,自以为悟了禅机,机锋锐利,天下无人可挡其锋芒。他听说南泉与赵州师徒是名动九州的宗师,总想找机会与其较量一番。一日,赵州陪同师父南泉到陆亘的书房,坐在门厅的师爷不但不理不睬,而且还故意摆出目中无人的神态。赵州不客气地教训他:“你年纪轻轻,长者从身边经过,怎么不站起来迎接?”
师爷不答,反问:“我听说,禅是超越世间一切形式的,不为一切有相的东西所囿。是这样吗?”
赵州点点头。师爷得意极了,紧接着说:“那么,我坐着迎接就等于站起来迎接,禅师你又何必心生分别呢?”从禅理上说,师爷的话与后来宣宗说黄檗“用礼做什么”一样,并没有错。
这时候,就看赵州怎么接茬了。“啪!”赵州狠狠打了师爷一记耳光!
师爷捂着脸跳将起来,怒气冲天地说道:“你一个出家人怎么如此无礼?竟然动手打人!”
“我打你就等于没打你,你又何必心生分别呢?”赵州一笑,又说,“如果你现在挨打时心生分别,能感受到挨打与没挨打不一样;那么证明你刚才坐着不起来时,心里也有区别,是故意无礼。无礼之人,不该挨打吗?”
其实,宣宗心里明白:自己与那师爷一样,事与理并未打成一片,说到做不到,不过是口头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