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白是被炮声炸醒的,貌似在不远处。手脚并用地上了屋,门开一半便串了出去,一把推开东厢的门,许太太只身单薄的贴身胸衣,而章芝诺已经吓醒,哭出了声,连忙把许太太摇清醒了,抱起散着头发的芝诺,一回头,发现许太太还在忙着收拾东西,“许姐,下去再说。”
“林先生先把芝诺抱下去,我......我就下去。”许太太顾不得扣上线扣,转身又进了厨房。
林慕白回屋把芝诺递了下去,回身跑到院门口盯着往外看,却什么也看不清;转身跑上二楼,扶着柱子站在栏杆上,眼力所及之处出现了一片红光,时而夹杂些爆破声,应该在吴山附近,想到那片红枫林,估计是小日本发现了,正在炸那边的医院,难受地发起了恨。
“林先生快下来,快下来。”许太太找了一圈院子,才发现林慕白站栏杆上,急得直跺脚,那一刻,林慕白像是成了她心爱的孩子,他成了她家的依靠。
林慕白下了楼,把着许太太下了地仓,仔细一想,又上了屋子,将院子门闩撤了,开了一条缝,门板后头各放了两空酒罐,把里外屋子弄乱了些,装作一副乱象,表示该屋子的人已经逃了,才又下了地库,顶实了上头的石板砖。
看着满眼害怕的芝诺,拿手捋顺了她的头发,“芝诺乖,我们学叠纸花好不,不过叠的时候不能说话,不然花就不漂亮了,一句都不能说。”又回头对着许太太耳朵,“许姐,你注意听着些上面的动静,院门后面我放了两酒罐,有人进来能听到酒罐碎声的。”对着刘小姐点了下头,却发现她慵懒而松散地靠墙望着自己,像湖畔的水望着吴山的石。
芝诺乖巧地在一边学着,果然没几分钟便又开始打瞌睡,惺忪的睡眼一会便让她迷糊入了梦,许太太悄悄把她抱到远处的床,也和衣躺在边上,背对着这边。
林慕白尴尬地挠了挠手腕,冷不防衣角被扯住了,一紧,顺势躺在了刘毓菡边上,细心拉实了被子,只听见耳边轻轻的一句,“慕白,我也怕,却不是怕死呢。”
外边静得可怕,如果不是耳边温婉的呼吸打在脸上,林慕白还会以为又入了梦。
刘毓菡把脸贴在他胸膛,听着那坚实有力的心痛,却只感到满足,那个叫书晴的女子,是否也曾这样听过?是否也曾如此满足?她好想问问林慕白,却发觉他已微鼾入梦。用力亲了一下他的脖子,经脉一跳一跳的那脖子,希望自己的吻,能顺着他跳着的经脉,跟着暖暖的血滴,流到他心底深处,然后,烙下一个浅浅的、小小的湿印。
夜继续,梦起,云也淡了边。
楼板上一阵子细细簌簌的声音,掉下了一层灰。
林慕白突然睁开眼,发觉蜡烛已经被吹灭,四壁的黑压得心底沉沉的,嘘,耳边响起了刘毓菡的声音,一会都没了声音。
好久林慕白才问:“听见罐子碎没?”
“没。”刘毓菡背过身,躲闪开他的眼神,她估计知道,是谁来了,可是她不能说,她不能说脏了自己,她现在是林慕白的妾,她得为他干净着,哪怕只是装的也行。
“明明门口放酒罐了。”林慕白叨咕了会,侧身把刘毓菡抱得紧了些,却发觉她心跳好快,还又点发抖。
“你冷?”林慕白把被子掖实了,脸埋在她头发中,没了淡淡的香,他闻到了她的汗。
“不,我不冷,我不会冷,我不怕冷。”她说着,他也没了声音。
半个时辰楼上彻底安静了,许太太翻了个身。
林慕白起了身,摄手摄脚地顶开了石板,听了一会才上了屋,发觉街道安静的很,院门的酒罐也没有动了位置,只是二楼的后窗敞了一条缝,记得自己昨晚是栓上的?难道?不去想,也不敢多想,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你们先在下面待着。”林慕白把后窗关紧了,院门也栓上了,回洞口叮嘱了一声,合上了盖板,自己则上了二楼,在廊口找了个视角开阔又能隐蔽自己的角落,观察着街上的动静。心中暗道,不知道茶店可好?
天朦朦亮了些,街道却没有行人,一个也没有。直到太阳出来了,街道才响起了安民的铜锣声:流寇被赶走了,日本探子也走了,广营长说了,老百姓不用怕了,他的部队在,没人再敢来了。
一行人才出了地库,胡乱地吃了早饭,许太太和刘小姐便窝在厨房,准备捏些饭团,随意炒几个小菜,还烙些面饼存了,章芝诺在灶台乖巧了一阵,一会便喊着帮忙烧火,害得许太太好一阵子忙着灭火。
刘小姐刚抬起手,才发现芝诺戏虐地望着她,“你打,你打,等会林先生也打你屁股,打得很肿很肿。”
章芝诺笑了,她看到姐姐放下了手,想着原来她也怕啊,你看看,怕得都脸红了,很红很红,很好很好,开心地继续玩火,许太太只能端着一盆子水,边上站着岗。
林慕白盯着街上的动静,偶尔会有几个挂着长枪,帽子歪戴的在西街的店铺砸门,一会又来一波裹着头巾的蒙面人来赶,一度以为他们要拉枪打起来了,结果却是各抢各的,失落地叹了阵气。至于东街这片居住地,倒也暂时没什么人过来。他点了根烟,重重地抽了几口就烧完了,刚想续上,才发觉剩下没几根了,便歇了打算,一直这样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了边,才下了楼。
“林先生,外面?”许太太端齐了饭菜。
“估计晚上还得下地库,西街的店铺聚了些人,看不出什么人,我傍晚再出去打听打听。”林慕白就着小菜咽了几口饭团,发觉章芝诺沾着白糖,吃得巴扎巴扎的响,大家一直忙着,都没吃中饭,估计都饿了。
“林先生,小姐让你把这个收下,这年头粮食贵,白掌柜也不容易。”许太太瞄了小姐一眼,才从胸口摸出棉布袋子,一抖开,撒出了十几个银元。
林慕白没有推辞,最终还是收下了,想着等下问下白崇文,如果可以,他想再借个道,往王琅家再跑一趟,多买些粮食,谁知道前线的部队什么时候回来,谁知道流寇、小日本有没有走干净,“许太太你们先下地库,我翻后面的林子过去,回来我会敲三下板砖,如果……万一晚上回不来,你们不要出来找,说不准天亮回来了。”林慕白抓开挡嘴的小手,用力捏了一下,酸得刘小姐眼泪都快溢出了眼眶,回头又摸了摸芝诺的头发,“芝诺要乖,你是家里的根,宝贝得很。”
“芝诺知道,林先生早点回来。”芝诺递过沾糖的饭团,大概也想让眼前这男人甜甜。林慕白大口咬了一块,都快咬着她的手指,逗得她拍拍小胸膛怕怕,数了下手指还是五根,发出一长串银铃般的笑声。
原来男人是胆小的,后来有了女人,于是生出了勇气,再后来有了小孩,又多了力气,也便跑得动了。林慕白翻过后院竹编的篱笆,不料挂破了褂子,回头一看,篱笆上挂着两条布料子,一块灰的,应该是自己的,另一块青色的,却不知道是谁的?躲在林子边的石头后面,静静地听了动静,摸准了方向,才连接了一串脚步,消失在林子里。到了茶店不远的竹园子里,看清了四周的动静,估量了下后墙的高度,一阵小跑一跳,手抓着了墙顶,好一阵力气才上了墙,一跃,落地时不小心撞着了什么,兵了乓了地响,手上估计也划破了,一阵疼。
“林先生?”院子梨树上传来王子瑾的声音。
“子瑾,是我。”
“嘘,慕白过来。”白崇文从柴房探出了头,指了指店铺的门板,看见已经被砸坏好几块,估计已经被扫荡了。
“闲知,什么时候的事?”林慕白下了地库,一双双铮亮的眼睛盯着,有胆怯的,有稚气的,还有一双笑意的。
“唉……不提了。”白崇文背过手,挺拔得像吴山西冷的香樟树,“你那边可好?”
“还好。”林慕白接过白熙递来的茶,发觉地库角落还有个小碳炉,烧水壶正热腾腾地冒汽。连喝几口暖茶才把身上的寒毛捋平下,心跳也平稳了些,“书源,好点没?”
“好了,谢谢林先生。”书源想到了刚才光着屁股被白熙姐姐从被窝一直抱到下面,突然害羞地低下头,烛光遮不住小脸通红。
白熙溺爱地看着书源,忍不住拿手摸了下他的头发,手指一搓,靠近一闻,打趣道,“书源头发臭了,可以养小蟑螂了,来,我们去洗头。”便引着他去了边上,林慕白才发现地库边上还多了口半人身位的水缸。
白崇文看着林慕白盯着白熙的背影走了神,以为他又精虫上脑了,刚想咳嗽,却一想到如今的世道,暗暗摇头,只留轻叹。
“闲知,外面具体什么动静?”
“子瑾偷偷溜出去几回,发现刚才地保会头头都跑了,就晚饭的时候,白天的铜锣算是白敲了,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当家了。”
“白天看到背长枪的劫了不少店铺,这些当兵的头头也不管管?”
“能打的都抽调去了金陵,留下的伤病残将翻身做了主,死的了都跟小日本换了命,活着的都想捞一票跑路,人心哪!”
“不知道现在粮店还开不?”林慕白好不容易才绕回主题,面子问题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慕白,我陪你王琅家走一趟吧,白熙,我把子瑾也带上,留下的你是姐姐,当好这个家。”白崇文回头看了一眼打着哆嗦的子琳,再看看白熙,眼中肃然。
上了院子,黑云走了半边,露出了些月光,林慕白发现王子瑾衣衫破了,一惊,青色的,闭了下眼,才缓过了神色,出了院子。
王子瑾带的路,一路沿着河提过去,沾水的袍子拌得白崇文好几跟斗,花了一个时辰才到了王府院子的后门,敲了一阵,却没人应门。白崇文和林慕白便在附近竹园子侯着,王子瑾先绕王府打探一圈,回来白着脸说:“舅舅,估计是没准了,前门大开着,门口还死了几个女的,血一滩一滩的。”
“子瑾,看来得把话明了,万一等会我出事,你俩各处散开,万不得已,别暴露了地库,你脚步灵活,在这候着,有了动静先回去。”白崇文花白的胡子,迸出这么一串。
“子瑾,万一……你到刘家报个信,地库入口在东厢房,盆栽文竹后头,敲三下石板砖,她们在下面,别走院门,小心打了门后的酒罐子。”林慕白深吸一口气,一弯腰,又回过头,“子瑾,毓菡要活着,我们真心待她,她便能更好地活。”一转身消失在白崇文进去的门后,留下王子瑾一愣,脸色一阵青白,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紧张了一阵,想着或许活着,才有力气去争去抢吧,明天?谁知道呢。也便放下了,安静地盯着动静。
林慕白沿着水脚印子走,在正宅西厢找着了白崇文,低头一看,白净斯文的王琅躺在太师椅上,死不瞑目,白净的棉布贴身衣袄上,一簇簇沾血的棉絮口子有不下五六处,像是尖刀刺了一阵才咽的气。那副鎏金的眼睛掉在地上,只剩下残碎的玻璃镜片和竹子架子,没了金眼睛圈子,身上的佩玉什么的,估计也进了贼人的口袋吧。
“走,去柴房。”白崇文帮他合了眼,怜悯但不需要悲哀,现在却不是时候。
林慕白一路绕向柴房,空荡的米库只有散落的一些米,也顾不得地上脏不脏,用手扫进了布袋子,一抓袋子也就脑袋大小,散落灶台的蒸笼,还余着三个发糕,蹭了下衣角,藏进了贴身衣袄,又一路随着白崇文找到了地库口子,精致的雕花硬木盖板已经靠在一边,地库下面的油灯还隐约亮着灰暗的光。
白崇文在前,林慕白在后,沿着湿腻的木梯扶手下了库,光线太暗,却看不清什么油腻腻的。
嘶,只听到白崇文一声,林慕白转身一看,透过他手上的油灯广,能看见地上五六个女人,光着身子白着胸膛办躺着,其中一人还被四叉八仰地吊在在几个架子腿上,肚子上红红黄黄溢出了血,带血的内脏都流到地上了。
这究竟得又多大的仇恨,才能让人有了开膛破腹的魇念呀!林慕白背过身子,哇得一声吐了出来,一直吐一直吐,直到嘴里连酸水也没了,才缓缓直起身子,擦了嘴,醒的很,一看,手上全是血,才反应过来扶手上油腻腻的原来都是血,马上慌得拿米袋子擦。
白崇文丢下了脏的米袋子,顶着林慕白上了屋,没了细找的打算和力气,俩人靠在昏暗的灶台后边歇力,缓气。
“慕白呀,看来我们都估低这场****了,恐怕小日本已经混入城中了,这可如何了得。”白崇文想着地库的情景,胸膛上的刺刀也只在上海租界看到过,恐怕得另做打算了。
“闲知哪,会不会是仇家?”
“世仇?慕白,该醒醒了,祸不及妻儿,你看看……”白崇文哆嗦着指了指洞口,激愤地说不上话。
突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慢慢由远变近,俩人连滚带爬地隐进了柴房后门的水缸后面,一阵呱啦呱啦的话响起,接着柴房串起了通天的火光,透着火光,俩人看着几个背着长枪尖刀的鬼子背身出了屋,一吓,屏息凝气地摸出了后园子,直起身子,才发现各自都已是浑身发汗,被夜风一吹,直打哆嗦。
好不容易跑远了些,林慕白才在运河边上摸出了烟,费好大定力才点上,看着凝重眼神的白崇文,又引了根烟,递了过去,戒烟的人需要久违的安慰,白崇文接了。
黑得发沉的河水,倒影着忽明忽暗的两点火花印,时急时缓,直到后来没了,都灭了。
零星的枪声又零碎响起,然后是巷子里的回音,然后声音穿出巷子进了空中,又慢慢堙灭在空荡的夜里,没有月,全云是,全部都是乌云,夜变成了黑色和灰色,都让人发沉。
林慕白顺手把脸边一直挑衅的黄花捻了,沾了一手掌苦涩的味道,很冲。
白崇文就地坐着,把袍子下摆的水挤了,带着股血腥味,又伏在岸边洗手洗脸洗鞋子,林慕白也是。
约莫一个多时辰,俩人才摸着河边往回赶,路过王府时,火光照亮了半边的夜,空气中满是硬木烧烬的焦,火灭之际,又变成了流寇的罪孽。
林慕白没有在茶店停留,趁着天色泛白前,塞了两个发糕给白崇文,便急忙忙往回赶。才翻进篱笆墙,发现那条青布条子不见了,估计王子瑾来报过信了,不知道她们担忧成什么样。赶紧下了地库,发现刘小姐不在,许太太搂着章芝诺正轻酣着。有心想叫醒问她,却还是止住了口。上了屋,刘毓菡不在,二楼,也不在,急急忙忙再下了楼,栋厢房不在,西厢房也不在,最后在柴房大口水缸找着了她,水缸的水溢湿了一地。
“毓菡。”林慕白轻唤一声,迎来一张温泪的脸。快步过去,隔着水缸,抱在一起,只听她说,“以为你不在了,我洗干净了,就去找你。”
林慕白眼睛一酸,抱得更紧了些,发觉她却抖得更厉害了,“我抱你出来,好不好。”
刘毓菡点了下头,摸着他的脸:“慕白,帮我上二楼柜子的花袍子拿来,在最下面的抽屉。”
林慕白嗯的一声上了楼,开了柜子一阵找才找到,裹得好好的,应该没有用过,上面绣了不少的富贵牡丹花,用书晴教的眼光看,能看出耗费不少时辰,才能绣出这样的图案,拿了下了楼。
柴房的水缸又溢出了一片水花,刘毓菡退了衣服,****地没入水缸,连头也是,或许她只是希望,凉水能从上到下洗刷了自己的灵魂,干净了,也便配得上了。直到林慕白抓着她的头发一把拎出水面,她才发觉原来灵魂也是要呼吸的。
林慕白抱着她到了自己屋子,拿毯子帮她擦干了身,让她穿上那件新的绣花袍子,拿被子帮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额头和眼睛,回身把院子门栓上,又洗了把脸回了屋。
那双睫毛湿润的眼,对着林慕白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林慕白掏出了被身体捂热的发糕,扳了一半,一半又放回去,一块一块撕着喂她。毓菡一口,慕白一口,她再一口,慕白也是,再她一口,看她的眼睛,突然被甜出了满帘的泪花。
约摸一刻钟,林慕白把刘毓菡引下了地库,上上下下、屋里屋外地走了一遍,开了院门,在门板后的酒罐子上又放了个破碗,下了地库,合上石砖板,拿纸包好了余下的半块发糕,房蜡烛边上,躺上床,眯眼便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连刘毓菡拿头发挠他脸,他都没有醒过来,连她弯着身子抱着他的腿,他也没有知觉。
......
“慕白,醒醒,外面敲锣了,你听。”不知什么时候,林慕白被刘毓菡喊醒。他惺忪地睁开眼,爬上梯子,顶开盖板缝隙,只听见外面敲锣更响了,还有喊声:安民告示,现杭州由维安会管制,百姓不得参与****,不得结伙流寇鱼肉乡里,官兵不得打劫放火,齐心协力扫清鬼子探子,有违者,刀斧加身。维安会会长鲁秋山亲笔。
“哇,林先生没穿裤子。”章芝诺突然喊了一声。
林慕白一低头,空荡荡也,明明记得穿着的?难道?一抬头,两双眼都移开了,只有章芝诺还盯边看边喊,“真不害臊,真不害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