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白睁开眼,满眼的春光,在三更时分的夜里,分外的亮些。
刘小姐发觉后背一痒,便像虾一样弓着身子护住自己,却忘人吃虾人的手是两只的,果然腰边一紧,身子像食客手里的虾被拉直了,手又在背部摸索着,像是在数自己有着几节壳。
林慕白摸着她背上肩胛处,停了,用手指描了那边的疤,大概手指大小,隐约像蝶,忍不住又描了一圈,却让刘小姐粟得一抖。
“丑吗?”刘小姐抬起头,潮湿的眼神盯着林慕白的眼睛看。
“疼吗?”林慕白却换了口。
刘小姐低下头,摇了摇头,泻下了一脸秀发,林慕白闻着淡淡的香。
林慕白松了手,撩起一捋头发,亲亲地吻着,又撩开头发找着了嘴唇,轻轻地也一下,再一下,又一下,直到她松了口,直到他不渴了。
“他们都说,我是个不详的人,你不怕吗?”她问。
林慕白一愣,不去想那些,却突然问,“毓菡,你说要让一个人热得脱了衣服,是热风吹快,还是烈日晒快?”
“应该烈日吧。”她说。
“为什么?”他问。
“出汗了衣服湿了,风吹了贴更紧了,不好脱吧,慢慢晒着,没出汗时就脱了。”
林慕白细细想了一阵,又联想到那天和白崇文的话,想着他含沙射影的说辞,哦了一声,原来他是说,想知道些事情的真假,得是靠人家甘心说才行,那些街坊流言刮开的,或许只是衣衫一觉,不见得完整,想着想着却不觉中睡着了。
“林先生,快起床,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屋外突然的这么一下,惊到了林慕白,一回头,看她也是满脸的通红。
“林先生,昨天说好的,教我叠纸花呢。”门外的声音突然委屈了下去,又突然响起,“书源还等着呢!”
“芝诺乖,我这就起,不急。”林慕白一边回着小小姐的话,一边接受大小姐穿衣服侍,觉得人间的惬意也不外如此,近在咫尺的感觉,真好。看着她也穿好了衣裳,过去打开了门。
“咦,姐姐,你怎么……”
“你什么你?早上练字了没?莫非又忘了我怎么说的?”刘小姐的劈头盖脸的“解释”,让林慕白暗道佩服。
章芝诺被冷不防的一顿臭骂,也断了之前的思绪,“我……我这就去练,不过,不过……林先生,你得等我。”
林慕白洗漱了一番,才出了屋子,碰巧许太太也正出厨房,早饭却早已摆上了桌,“林先生吃饭。”
“好。”
“怎么没有油饼?”章芝诺解放了,看着缺了油饼,翘起了嘴角。
“章小姐乖,今天街上卖油饼的没来,或许明天就有了。”许太太回了芝诺的话,看了一眼刘小姐,满脸的忧色。
“那我明天得吃两份。”
“好,明天给你弄。”许太太看到林慕白紧蹙的双眉成了两把镰刀,“小姐,你看,要不要简单收拾下,也好有个准备?”
“许太太,大难躲不了,小难挡得住。”林慕白起身拍了拍许太太的肩膀,拍在她心里却沉实得很。
一会许太太端来一些去皮甘蔗,林慕白拿了一根递给章芝诺,小丫头摸摸脑袋,直摇头,“不吃,不吃,吃了吐渣被打。”
林慕白暗暗发笑,吃完了一截甘蔗,拿水洗了手,跟许太太说了声外出,才出了门,径直往米店赶去。
“林先生来了,舅舅他们都在楼下柴房。”王子瑾乖巧地跟在后面,“家里都好吗?”
“许姐芝诺都在,毓菡也很好。”林慕白回了话,却没注意到王子瑾脸色突然一暗,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闲知,你这是……”林慕白看着柴房角落掀起的盖板,露出黑黑的洞口。
“慕白来了,这原本是店铺的地库,荒废多年,想打理一下,也好多个防身之处,万一……也能多个活路。”白崇文正拎着绳子准备往上提,也没见着下面挂的是什么。
“舅舅,快提,快提,吃早饭了还没力气。”王梓琳的声音从黑洞传来。
林慕白上去搭手,陆续提出了不少杂物,不一会便堆满了柴房,王子瑾便忙着往院子运,一上午下来,倒也清理得大致不差了。林慕白下去看了看,大概有20平米的地方,墙壁上还有些通气管,估计是之前茶商留下的地仓,专门存放茶叶的。
“子瑾,你去店铺拿些长条板凳,看看能不能搭个几张床,梓琳备些被子,再想办法做些大饼,烧些净水备着,还得准备些蜡烛,有备无患。”白崇文顺着竹梯上去了,大家也便上去准备了。
“没看见白熙?”林慕白掸掸衣服,接过了白崇文递来的茶。
“唉,书源发寒严重了些,白熙陪着,子瑾去请大夫,大夫不敢出门,只能抓了些药。”白崇文满眼的忧色,瞬间又恢复了坚毅,“你去看看吧。”
“不用,白熙照顾着,我放心。”
唠叨了几句外边的话,听白崇文的意思,今早大户在一起开了会,估计晚些便能组织好维安人员,流寇白天基本不会出门了,怕是晚上会有些动静,最好先提防些,林慕白点了头,便告辞去了柴房,白崇文硬是塞了些面粉:“慕白,夜间切记不能出门,听说日本人的探子都放了进来,估计是淞沪沦陷了。”
林慕白回头望了一眼二楼,窗子开了半边,白熙给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又关上了窗,看了一眼出了院门。
王子瑾锁上门前,不忘了谢了林先生,说舅舅同意他当兵的事了。林慕白回了一笑,转身走了。
“林先生回来了,小姐们等你一起吃饭。”许太太接过了面粉袋子,刚准备回厨房,却被林慕白打到院子角落,低声问:“许太太,我跟你说的话别让小姐们知道,流寇没走远,现在据说又多了些日本探子,入夜怕是有些麻烦了。”
“那咋办?现在走,来得及不?”
“走倒未必,过些天淞沪那边唐营长回来了,说不定就好了,赶来赶去的却是麻烦的很。”
许太太轻轻咬了下牙,应了声,准备开饭。
“咦,林慕白怎么变林慕黑了。”章芝诺甩着两条辫子,乖巧地递给毛巾,“这下,你总得带我去见书源了吧,我都帮你洗毛巾了。”
林慕白摸了下她小脑袋,头发丝滑得很:“好,下午教你叠纸,明天带你去见他。”
“哇,以后我天天给你洗毛巾,你天天带我出去。”小丫头一溜又不见了影。
简单地吃了口饭,林慕白撇开了章芝诺,低声问:“刘小姐,这宅子又没有什么地窖之类的?”
刘小姐一愣,瞬间回过了神:“好像没有,之前只是我家的别院,不太清楚这边的构造。”
“那许太太,你知道这宅地是实心地基,还是有架空层地基的?”这些还是方才白崇文告诉林慕白的,大概的意思是西子地这边梅雨湿重,一般的主宅为了避免犯潮,都会原地挖空些地基土方,少说也有半人深,上面再架些石梁,浇筑些复合土垫实了,好让地底的湿气上不来。
刘小姐与许太太对望了一眼,分别都摇了头。
“没事,有没有撬棍,许太太找一根,我们分别找找看。”林慕白已经没有写稿子的心思,周五交稿之约估摸着是保命要紧了,希望梁钟那边能体量。
林慕白撬了四处水泥板,三处仿制金砖,都没找着架空层的地基口子,看着章芝诺正拿着大毛笔地上练字,早写的水迹已经有些模糊,后写的却是还在。一拍脑袋,有了妙计,上去狠狠抱着小丫头一阵亲,弄得芝诺发了傻,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个情况,难道是他早饭糖吃多了,牙疼了,然后傻了?
林慕白匆匆进了厨房,拿了木盆和瓜瓢,沿着地面的石板砖和仿制金砖一阵洒水,并让许太太来回看哪边干得快,身后刘小姐的眼睛,一愣,一会露出了丝丝的异彩,只是只因背身,林慕白却没有看见。
“林先生,楼梯间那边水全干了。”
林慕白拿着撬棍,许太太和刘小姐紧跟着。楼梯间的石板砖间隙不大,林慕白花了好些力气才撬开其中一块,靠着墙边放着,接着用撬棍捣烂了复合土,直到听到咚咚的回音,心中一喜,更加卖力了。
约莫一刻钟,清理了两个身子大小的一块复合土,掀开了下层黑黑的竹编多层板,露出了一个洞口,比石板砖两边各窄个一手掌大小,里面阵阵的霉味,让人有些反胃。
“许太太,拿根杆子,一截细线,点个蜡烛过来。”
许太太腿脚伶俐地去了又来,林慕白将蜡烛绑在杆头,慢慢伸进了洞口。微弱的珠光下,发觉洞口比自己想象得深些,约莫勉强能站直了身,烛火不小心沾着稀疏的蜘蛛网,还一阵阵发旺。回过头,发现刘小姐已拿来了一截短梯,估计以前大户人家打扫正堂用的垫脚梯。一边站着章芝诺,手上的大毛笔还握在手上,滴答滴答地滴水,好奇的大眼一眨一眨,配合得很是默契。
林慕白接过人形梯,伸进洞口,拿脚稳实了梯子,才小心地下了洞。下面空间不小,比正宅地基比,四围大概缩小了几丈,大概只有正堂那么大。地面的泥夯得很实,估摸参照住宅的布局,林慕白踱着脚步站在自己房间下,看见墙角那边的顶上,竹编板栏了一半,杆子一顶,落下一大片,能依稀看到房间东窗隐约的光线。那个位置应该在床铺与条铺之间,容得下一个人的位置。
打定了主意,林慕白上到地面,让许太太备些清扫工具、长条板凳、废弃的屏风板,刘小姐备些被褥、蜡烛、盆子罐子什么的,自己则进了房间,敲了几下地面,根据回声找着了那块石板,与自己估摸着差不了多少,不禁暗暗佩服起自己来。
一阵忙碌后,床铺与条铺之间石板砖掀开了,只有楼梯间半块石板大,一个女人吃点力也能移动,继续捣干净了洞口,又把碎石烂泥清理了,把石板砖又盖上,在院子找,看着一大盆文竹,便喊许太太一起移到了房间,放床铺与条铺之间,离墙一个身位。
“林先生,楼梯不是有洞口了吗?”许太太却不怎么明白。
“那边石板撬开容易,人下去了,想移回去却不简单,太大太重。”林慕白解释了。
“林先生不愧是读书人。”许太太总算弄明白了林慕白的心思,那一刻,透窗的云光打在他单薄的身上,看在眼里也显得异常高大了些。
大致忙活了一下午,把该搬的东西都搬了下去,还把梯子固定在盆栽后面的砖下,又拿了些废弃的竹条板盖住了楼梯间的洞口,压实了泥土,三人才把大石板砖移回了位,累得都是不想再动了。
许太太做了些面粉疙瘩,拿着晒制的水咸菜下汤,一人一碗,酸辣酸辣的,吃得很香。收拾了碗筷,给了林慕白一大桶热水,半身盆,又忙活着给刘小姐热水,还得不时回去看看章小姐有没有踢被子。她坐在红红的灶台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20年前的刘府,那时也是热闹着忙着,累着却快乐着,想到刘府之后陆续的变故,竟一下子落了泪,泪珠被灶火烤得滚烫滚烫,滑在脸上像用毛笔沾热水写字那样。
“许姐,你怎么了?”刘小姐不知何时站在边上。
“小姐,没事,没事,只是想到以前了,便入魇了。”许太太刚想起身给小姐让座,刘毓菡摆手制止了,看着边上还有个小板凳,拿来摆在许姐身边,贴着她的身子坐了,脸贴在许姐肩上,盯着飘忽不定的灶火发愣。
“小姐,能把林先生留下吗?”许太太摸着小姐一头的秀发,却不敢看她的眼神。
“唉……我已不是清白之人,怎能再抱有妄求呢。”
“可是……”
刘小姐抬起身子,捂着刘姐的嘴,叹了口气:“许姐不要再说了,林先生若在一日,我便是他的妾,他娶妻之日,便是休我之时,度过次难,哪怕我成了他人的小,我心中却还有他,我这身子的病,不直到能看他到何时,唉……”
“小姐,你当初就不应该碰大烟的。”
“许姐,我是刘的人,用大烟报了刘家的仇,便值得了。”
俩人却都住了声,却没发现林慕白在门外不远,正拿着蜡烛打算去正堂引火的。
“林先生是好人,芝诺也喜欢。”
“我若不在了,但愿他能帮衬着姐姐,一起照顾好芝诺,我便此生无求了。”
“小姐……”许太太想着小姐的病,心中一阵阵的愤怒难耐,想到章家大夫人拿烧火棒在小姐背上嗤嗤的烫,眼泪却是再也止不住了。
“刘姐,水开了,帮我把身子洗了吧。”刘毓菡恢复了神色,这是她的命,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别人的怜悯。
许太太帮刘小姐把身子洗了,那处触目的疤,却怎么也躲不开。心中喊着世道啊世道,脑中也是缭绕回音不断。想着小姐的话,芝诺的命真不知会怎么?只能暗自叹气,出了屋子,“林先生怎么在这?”
“哦,方才蜡烛灭了,我出来引个火,许太太这是?”林慕白指了指她的脸,上边还有些泪渍。
“没事,烧水被灶火呛着了,没事。”许太太匆忙回了屋子,看着烛下的芝诺,一脸的笑意,甜甜的梦,吹灭了烛,才闭上眼,眼前却是章府的一幕又一幕,怎么也挥不走,想着还有些睡眠的药丸,便含水咽了。街道零星的凄厉声,让夜变得更怕,她一会却听不到了。
林慕白累了,大概是这小身段忙了一下的大身段的力气活,洗好躺下就睡着了,有些动静也不想醒开眼。等到一觉醒了些,发觉还是深夜,想起身喝水,却发觉手被刘小姐压着,才发现枕边还有人。于是压下了喝水的念头,静静地看着她,不敢惊扰了她的梦。细长的眉,精致地对称着,满月变缺时,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吧,不觉得看痴了。想着她和许太太的对话,大致理清了些思路,出生富贵,中途家败,女儿复仇,伤了身子,护佑家里,担忧幼妹,大概是这么个过程吧,也许中间穿插着的苦涩伤痛,自己却是想象不全的。
“慕白,能陪我说说话吗?”刘毓涵睁开了眼。
“我以为你睡了。”
“能跟我说说书晴吗?书源的姐姐,子瑾说的。”
王子瑾说的?林慕白起身喝了水,又躺下,手还是借她垫着,“好。”
她跟他初遇在金陵,玄武湖畔,春雨绵绵的下午,她借了他半边的伞,等他们回了金陵学堂,她才发现他是新来的教习,他才发现她是他班级的学生,因为谦让雨伞,她湿了右边的身,他则是左边。半年后,她毕业回了小站,他辞退了教习的工作,接着去了金陵周报,陆陆续续连刊了半部的《折花祭》,她正巧看了,写了封信,他收到了,便借道去了小站,想着定下了心留下了,在小站报刊找了份能糊口的生计,她很开心,他也快乐。后来北边乱了,以前的同学散了,一些经他介绍去了金陵周报,只是写了些时事稿子,却被投了狱,他怒了,借着小站周刊探讨公道,说了些不太得体的话,当地地保会崔会长说他忽悠民心,他便也落了个狱中客的下场,她只求他活着,求着父亲交了赎金,与崔府结了姻缘。林慕白想着一幕一幕,慢慢地整理着说着,她也只是静静地听。
“后来的,我知道了。”刘毓菡小手捂着了他的嘴,发觉他的嘴唇烫烫的,或许言语因为肺腑而温热吧,“慕白,你信命吗?”
“我不信,哪怕下了地府,我却是不信的。”林慕白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命,我也不信。”
刘毓菡看着他坚毅的眼神,坚定的呼吸,忽然觉得他是那么坚实的一个男人,见识的让人看着,都有了把所有的力气给他的冲动,所有前世的福祉如果可以,听的人也会给他,全部给他。这就是爱吗?那瞬间,她开始希望把他占独着,她忘了自己的命。
“慕白,我陪你地狱走一趟吧。”刘毓菡披了袍子,搬开了石板砖,吹亮了蜡烛便下了地库,林慕白跟着也下去了,顺手顶实了板砖,密了缝隙。
地库尽管有股稀疏的霉味,却很缓和,也很私密。
刘毓菡轻轻推倒了林慕白,在新置的床上,红色绣花鸳鸯的被子,红色双纹喜字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铺的。她在烛光下滑落了绯红的袍子,洁白的胴体,只剩下绯红的肚兜,红艳得喘不过气。她解开了林慕白的衣服,俯身一卧,像是秋末耷拉的郁金香,一朵娇红的红花金香,轻轻一顶,花蕾便成熟了,绽放了一地的花籽。
“我是慕白的妾,我是书晴的魂,我替两情服侍你。”
烛光凝住了,蜡油香却散了一屋,林慕白含着两朵花魂,告别了急骤的念。
夜彻底深了,只有风的念,刮不散的薄云,且嗔且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