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心自打得了景戎的令与元香配合琴舞之后精神大振,元香的琴技出神入化,她的舞技虽然稍嫌稚嫩但与元香配合得默契便能掩饰不足。
两人新选了一曲《浣衣殇》做参赛曲目,元香起先觉得怜心年纪小、性子又活泼得像只小白兔,跳跳风格轻松的《春风曲》还可以,委实不适合基调如此悲伤的曲子,况且这曲子跳起来难度极大,稍不留意就会闪了腰、崴了脚。
谁想这丫头平时软软糯糯的好说话,这会儿却打定了主意要跳《浣衣殇》。
元香去找景戎,想让他想想办法劝劝,谁知那家伙摇了摇他那把风骚的描金骨扇,闭着眼睛说让她顺着怜心,于是元香只好重新开始学《浣衣殇》。
让元香颇感意外的是,这丫头虽年纪轻轻演绎起这悲伤的曲调却毫不费力。每一处折腰都细致出浓情,每一甩水袖都淋漓出哀伤。
“她娘亲就是个浣衣女。”在每夜必行的搬镜子运动中景戎告诉元香的。
“她是浣衣女与邻县一个赵姓大户人家的私生女,生出来之后她娘带着她去找赵老爷,谁知对方不但不承认她的身份,反而把她们娘俩打出去了。她娘自此以后便一直心情抑郁,继续做浣衣女养活自己和女儿,前几年她娘过世了,她年纪小小的就出来流浪,直到被我收留在这里。”
顿了顿,景戎接着道:“那曲子她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娘跳的。”
元香叹了一声,道:“怜心好歹也是那赵老爷的亲生骨肉,为人父亲的居然能如此狠心弃亲生女儿于不顾。”
闻言,景戎的思绪不知为何游离,轻摇了几下那柄骨扇,微风吹乱了垂下的发梢,有一簇恰好挡住了那颗右眼角下殷红的泪痣。半晌才回一句:“常言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有些人却连老虎都不如。”
知晓了怜心的故事,元香定下心来琢磨那曲《浣衣殇》。
“怜心,你说这段的尾音我该如何吟揉才更佳?”
休息的间隙,元香端着自己自行翻译的简谱揣摩细节,向怜心咨询建议。
怜心刚收了水袖坐下,她一向专攻舞技,对于琴只粗通勾挑等简单的指法,忽然受到伎馆琴技第一的元香向自己讨教,有些意外。
娥眉轻锁片刻,忽而解开眉间那一抹疑惑,坐在元香身边糯糯地说:“怜心不通琴技,本不该多嘴元香姐姐的专攻,只是这一段的尾稍处讲的是浣衣女被那无情男子抛弃之后独自对月诉情的场景,姐姐结尾得稍急且略硬了些。怜心舞的时候觉得此处要是再缠绵些更好。”
元香挑了挑眉:“你觉得浣衣女对那负心人依旧有情?”
怜心点了点头,道:“情若断得干净怎会独自一人对月倾诉,纵使那人再坏再无情,浣衣女面上表现得再恨再决绝亦无法轻易释怀那些情浓无忧的时光。”
怜心说着,眼睛看向远方,似乎在描绘自己亲眼见过的画面。
不是当事人总是没办法切身体会当事人的感受,无论爱恨,都已随着那位浣衣女的离世而消散。更何况,快刀斩情丝并非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
“那我改一改你再听听感觉。”元香抬手,指尖轻挑琴弦,自己融入那个忧伤的爱情故事中,将眷眷哀怨凝于七弦,奏响清润之音。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不绝。元香轻轻抚弦抹去那忧思的余踪。再抬头一看,身边的怜心早已泪流满面。
当夜,元香和景戎继续他们搬镜子的伟大事业。
“你每晚这么折腾也不嫌麻烦!少照一天你的脸又不会多长个痘。”元香哀怨地看向景戎,她每日陪怜心高强度的练曲将十个指尖都磨出了老茧,晚上又得帮这只公狐狸精搬这么重的铜镜,又把十个指头的中间关节弄出了十个老茧,这下子一双“纤纤玉手”上长了二十个老茧,说出去得吓倒一片人。
“你每日坐着练琴可对身体不好,我这是帮你运动运动。”那只公狐狸两手都搬了镜子,没多出一只手摇他那把扇子,只好摇头晃脑地讲。
“我要运动也是去院子里跑圈,谁闲得这么无聊陪你每天搬镜子玩。”元香气结,这公狐狸精还越说越有理了。
“你今天弹的那曲比前几日更多了几分韵味。”放下镜子,景戎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哦。”早就知道那家伙没事喜欢在楼里面乱晃,元香想着大概是练的时候被他听了去吧。
“把浣衣女那种斩不断理还乱却又无可奈何的忧愁展现得淋漓尽致,用情之深闻者欲泣啊。”景戎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了那把扇子,在凉爽的室内对着自己扇啊扇。
元香瞥了他一眼,道:“闻者欲泣也不尽然,你这个闻者不就没哭吗?”
景戎笑了笑,用扇柄端戳了戳自己,道:“我怎么会哭,我是男人啊。”
烛光把他一张小白脸似的脸映出了些血色,眼角下的泪痣映衬着烛光,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鬼使神差地,元香的手抚上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
“有泪痣的人据说是前世有心愿未了便在眼角落下一个印记,好在这一世想起来继续做完。”
“哦?”景戎伸出他常年温热的手掌贴上元香的手背,道,“我倒是听了另外一个版本的解释。”
元香一赧,被他那么一握也回过了神来,挣扎着想抽回手,却被景戎按得更紧。
抽了几下未遂,便放弃了,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掌心感受着他脸上滑嫩的肌肤,有些赌气似的蹭了蹭,果然是公狐狸精,脸上的皮肤比她都好!
景戎低下头,由着他鬓角的碎发垂落在元香的脸上,痒痒的。
耳边响起景戎一贯温润的声线:“泪痣啊,是为了惩罚上一世爱哭的人,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被烙上了这么个印记做惩罚,这辈子便再也没了哭泣的权利。”
元香不置可否,道:“人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每一种情绪都是自然的抒发,怎能强行抑制一种呢。我就不信你从没哭过。”
景戎摇了摇头,额前的碎发搔得元香的脸更痒了。
“听人说我除了出生的时候哭过一次,便再也没哭过,自记事以来,我就不记得我曾哭过。”
“这么奇怪?那你是没有伤心难过的感觉吗?”
元香不信有人会跳脱出凡世的情绪,活得那么超脱。
“怎么会没有,伤心的时候这里会疼。”景戎握着元香的手,用她的食指戳向自己最脆弱的心房,“心痛到极致我也不能哭,哭了就代表输了,留下的眼泪便是弱者的枷锁,每一滴都束缚他的脚步。”
元香怔了一下,不知为何景戎会跟她说这番话。
景戎握紧了她的手,攥得她手背生疼,带着泪痣的眼睛盈盈地直视她。
“我不会输的,你信吗?”
元香不知他所指何事,但隐隐觉得他说的不是花魁比赛的事情,只愣愣道:“只要是你,我便信了。”
松开元香的手,景戎笑了,笑容单纯、笑得开怀,完全没有平时那种精明算计的感觉。
“你信我便好,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元香依旧不明所以,她不知道景戎给她的这个承诺会让她在日后差一点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宝座,更不知道自己和景戎会就此开始痴缠一世的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