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香管丫鬟们要了纸笔尺子,自己在家用尺子比着画了张巨大的日历糊墙上。当小白领的时候最怕的就是事情多起来忘了这个又漏做了那个的,于是有了划日历的习惯。
现在正值五月中旬,才不过初夏就已经能感觉到炎热的预兆。
跟景戎约好重新见客的日子是下月初,也就是说她只余不到半月的时间掌握琴技。或者可以说是,掌握能糊弄人的琴技。
见她整天担心这个,素玉便取了自己平时拿来消遣练的简单小曲的曲谱给元香,让她先别盯着那么长且复杂的曲谱看,免得越看越心焦。
元香翻了翻素玉给的谱子,短是短了许多,但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认识。古琴的谱子用的是减字谱,是不同字形拼起来的一个字来表达此处的指法和音高,其特点为:“字简而义尽,文约而音赅。”那字拆开来都能猜到意思,但凑在一块儿就不明所以了。
素玉见她还是一脸茫然,便自告奋勇充当了一回启蒙老师。
回屋取了自己的一张练习琴与元香对坐,元香试着拨弄了一下两张琴,一张古朴悦耳,润透沁心,另外一张却只有基本音色,再多的韵味却是没有的。
素玉红了脸,捏了把元香的手,嗔道:“别比了,你那张琴是老板亲自去古音阁那拍下来的,三年前才刚刚现世的越王亲斫的‘连岳’,音色哪是我这张新琴比得了的。”
元香咋了咋舌,原来这琴还有这种讲究。
琴是蕉叶式的,比其他款式的琴更小巧精致一些,特别适合女子弹。景戎为她买的冰丝琴穗已经穿上了,手感冰冰滑滑的,直直的垂落下来,更显得这琴秀气。
“琴,也是认主的。”素玉感慨道,“须得与之有缘分才能人琴合一,奏出高山流水之天籁。”
“竟这般奇妙。”元香用指尖轻轻划过琴身上的断纹,每一处纹路都似在诉说一段故事,每一次琴弦的震颤都似在倾诉一腔百年的离殇。
“这琴可是花了老板不少银子,你以前是最宝贝它的,妹妹可得赶紧把忘掉了的曲子想起来,可别怠慢了这宝贝。”
琴是顶好的,药是万金难求的,景戎对她这般好却又不接受从前那个元香的感情,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景戎他花这么多钱在我身上,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给他赚回来,要是我赚不回来他岂不是亏大了?”元香笑了笑,收起对景戎的猜想,这老板当真是做得跟冤大头似的。
素玉在伎馆里专攻诗词,对琴技只作闲时的消遣,所以在古琴方面并没有很深的造诣。深恐教坏了元香这根好苗子,素玉只在琴上比划讲解古琴的构造和简单地介绍了减字谱的读谱方式。
“琴有十三徽,每一个白点就是一徽,从右往左开始数。”
素玉伸出指尖点了点琴上的徽位,指尖跟青葱般细嫩。元香好生羡慕,素玉不仅长得比她好看,人也是温温柔柔的小家碧玉。哪像她,光坐着看是挺好的,一动起来就原形毕露。正所谓:静若处子,动若豆腐渣……
“拨弦的地方在一徽和岳山之间,具体是在中间还是靠左或靠右一些就需得日后上手曲子的时候自己体会了。”
“好啦,剩下的入门功夫就真得要师父教了,我怕我把你教坏了老板会找我算账的。”素玉掩嘴笑了,景戎自打跟元香说好下月初开始见客以后就紧张得不得了,天天追在她屁股后面问元香的进度。
前几日恰好是当地的一个赏花节,几乎整个伎馆的小姐们都被请去了赏花大会陪才子们助兴,根本不得空闲教元香这个。今天好不容易闲下来了才把基本的知识都教了。
“要别人来教我啊……”元香垮下了脸,她听过素玉的琴,指尖拨弦如行云流水,入耳皆是金玉之声,教她可是绰绰有余。
素玉刮了刮她的鼻尖,打趣道:“馆里有位专门在后院教姐妹们弹琴的老先生,每五日来一次,教完就走,剩下的要自己用心揣摩。所以姐妹们被他教出来的分两种极端,一种是琴技极好的,一种是弹棉花的。”
元香巴巴地望着素玉,道:“那你一定是琴技极好的那一类。”
素玉闻言哈哈大笑,道:“那可多谢夸奖了。只不过我的琴啊,是你教的。”
素玉笑声未落,丫鬟们通报教琴的老琴师已到,元香整了整衣襟让人进来。
与她想象中不一样的是,这位琴师虽然头发胡须皆白,但整个人的精神头极好。
老爷爷笑呵呵地背着张琴进来了。
元香与他行过礼,两人抱琴对坐。
老琴师名唤“祥瑞”,听着就很吉祥,大把花白的头发和胡子围着脸,很像圣诞老人。他惯用的琴是一张伏羲式的古琴,琴身上亦有行云断纹,一看就是一张上了年岁的好琴。
老琴师对元香忘了怎么弹琴一事觉得颇为可惜,捋了捋长长的胡子道:“元香小姐可是老夫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一曲《高山》的意境就连老夫都望尘莫及,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想不开要去跳湖,着实可惜!可惜啊!”
元香听了素玉的叙述,只道是这副身体的前主人是个痴情种子,为了景戎丢了性命。哪还知道那女子死得冤枉,更不是自杀。于是只得安慰坐在对面痛心疾首的琴师道:“师父,元香忘了以往未必不是好事。琴技越往高处走就越难突破自我,只因多年练琴固成了自己的风格,所以才难以对曲谱有更深的理解。”
“元香是死过一回的人,对生死有了与以往不同的见解。纵使现在不记得入门指法,但假以时日,我的琴技必能更胜从前。”
话是安慰人的话,但听在祥瑞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滋味,老琴师听到自己的徒弟有如此心悟颇感欣慰,连连称赞元香懂事。
“素玉那丫头与我说了,先教了你些基本识谱的方法。老夫就接着教你每根手指的拨弦技巧。这可是最重要的基础,本是万万急不得的。但景老板非说你天资聪慧,只不过不小心忘了怎么弹奏,让老夫快速把你的琴技找回来。这小子可真是急性子,哪里急得来嘛!”
提到景戎,老琴师也是一脸无奈,白花花的胡子抖了抖,好不容易才把“这兔崽子”换成了“这小子”,一张脸都被憋红了。
“你别理他,慢慢学,要是觉得下指不畅便停下来再练,万不可急进。”祥瑞琴师谆谆教诲,生怕自己的宝贝徒弟被那个眼睛里只有钱的老板给祸害了。
元香想着好笑,景戎这老板当得实在是太没地位了,似乎每个人都觉得他是只赔不赚的冤大头。
不知是否因为元香之前的悟性表现得太高,接下来的几天那个叫祥瑞的老琴师打破五日来一次,每次讲完就跑的常规,几乎是天天巴望着来教元香。
看见老琴师一把年纪这么上心的样子,景戎好几次想给他加工钱都被老琴师给瞪回去了,只留下话,你涨不涨工钱无所谓,千万别糟蹋了我的徒弟!
景戎乐得不用多出钱,趁着元香练拨弦的时候拉了几个新进伎馆的女孩子到老琴师面前请教。有名师教导,姑娘们都格外用心。景戎见她们学得开心更高兴了,这一个个都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啊。
不知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元香指尖的记忆慢慢在恢复,果然如景戎所言她的基本功不出几日便已经显现出了十几年的功底。
老琴师验收的时候高兴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拉着元香就要开始教她弹曲。
“师父……徒儿有一事还未禀明。”元香擦了把冷汗,有些紧张地看着琴师。
“说吧。”祥瑞习惯性地捋了捋胡子。
“徒儿至今看不懂减字谱……”
“……”
琴师脸黑了一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清新空气在肺里打了个转终于把那口憋屈劲给压下去了。
“罢了,看不懂就不看,为师弹一段你学一段,先示范一首小调吧。”
老琴师的琴艺和素玉的有很大差别,但在元香心里都是顶尖的。
素玉的琴声偏向婉约圆润,能把曲子中的细节挖掘出来再发挥到极致。而琴师则大气磅礴,一张小小的琴能弹出千军万马之势,这大概也是深闺小女子与大丈夫的区别。
几日接触下来元香知晓祥瑞琴师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除了琴艺以外对百科皆有涉猎,此般人物断然不会是单单蛰伏于伎馆教授琴技的小琴师。不过既然对方不提,她也就没有过问,就像她一样,谁内里没有藏着几个秘密。
“方才的那曲《秋风词》可记会了?”一曲终了,琴师抹弦静音。
方才光顾着走神去了,除了开头一段,后面的根本就没认真听。元香叫苦不迭,她这师父严格得很,又老觉得其他人都跟他一样天赋异禀,寻常人听了一遍的新曲子哪里能全部记下,这大概也是他麾下的徒弟不是牛逼哄哄就是比一般人还不如的原因吧。
骑马难下,元香摆好手位,凭着模糊的记忆弹奏前面的一段。
谁知指下似有魔力般下指便收不住,从第一个音开始到最后一指结尾,没有一处迟疑亦没有一处出错,完全是手指自发地在琴弦上飞舞,小小一曲让元香将那种闺中幽怨的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琴声悠扬,连琴师和院子中忙碌的丫鬟们都停下了脚步倾耳聆听。
曲罢,老琴师久久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怔楞了片刻,复而瘫坐在垫子上。
“元香小姐,您说您忘记了怎么弹琴可是在捉弄在下吗?”老琴师抚了把自己的白胡子,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元香也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能把曲子顺利弹出,更不知道她的技艺已如她所言比从前更甚。
“罢了,老夫已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老夫有你这一个青出于蓝的徒弟已经完满,日后便可潇洒畅游江湖,领悟新曲去了。”
元香看老琴师的脸色也并不是被自己气坏了的样子,但还是不断地给他老人家赔不是,好在身边没有其他人,否则还不生生把老人家的面子给驳斥了。
晚饭过后,景戎跑来找元香,取笑她气跑了师父。
“其实要我说你做得好!那老头儿气焰一直很嚣张,从来不把我这个老板放在眼里。以前教我弹琴的时候还经常打我手心哩。”景戎夸张地抱怨他以前在老琴师手里的非人待遇。
元香从未听过景戎抚琴,也从不知道跟他的琴艺比起来,自己那点技术当真可算是‘弹棉花’。
只是第一次听见景戎抚琴的时候却是在两人差一点要分开很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