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除夕还不算,要等过了正月十五才算是真正地把这个年给过完了。信阳城的雪越下越大,一连下了好多日都没停。大家都穿了厚厚几层衣服,个个看起来都圆滚滚的,行动不便。
开始几天大饼仗着自己有毛皮不怕冷,所以撒丫子在雪地里玩。这两天也不行了,走两步就一个喷嚏,打得它头晕眼花。元香看不下去了,索性用多出的毛料给大饼缝了一个保暖窝,于是大饼开始了老老实实地窝在房间里倚着火盆取暖的宅猫生活。
想着反正过年的时候也不会有多少人在访亲探友之余还能抽出空来风月楼逛,所以景戎也索性把假期延长到了元宵节之后。回老家过年的姑娘们渐渐都回来了,楼里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白天没事的时候,大家都跟着景戎一起搬了摇椅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瞌睡,就连大饼也找了处暖和的地方懒洋洋地趴着。
元香看着这一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场景不禁失笑,好在景戎开这个伎馆不是真的打算靠这个来挣钱,否则就这上上下下和谐统一的懒散劲儿还不得把他的家底儿全部赔光。
素玉与王少卿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陪伴在元香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间都出去与王少卿相聚了。元香取笑她重色轻友,但都被素玉以幸福的微笑带过。
素玉和王少卿的交往并没有让景戎得知,两人相处的地点都选在了风月楼外,元香因为景戎终于返还情浓意蜜而无暇顾及其他,于是便也没多在意,只当是他们两个面皮薄,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谈情说爱罢了。
早知道他们两情相悦迟早会提出离开,却没想到离别的日子会来得这么快。
此时楼里的姐妹齐聚正厅,景戎坐在主座上眯着眼,仔细听素玉的请求。
楼里的人都没有和景戎签卖身契,景戎也只是把她们当做来这里工作的普通百姓。能不能得到景戎的允许其实都做不得数,素玉来征求景戎的同意只是出于她对景戎的尊敬。
“你是真心想问我的意见?”景戎正身严肃地问站在下面的素玉。
“是,素玉想得到老板的祝福。老板多年对素玉的教导和帮助素玉铭记于心,我也早已把老板当做我的兄长看待,若能得到兄长的祝福,素玉今后必会更加幸福。”
“如果我不同意呢?”景戎随意拨弄着掌心寸把大的文玩核桃,出人意料地来了这么一句。
堂中的其他人都纷纷错愕得侧目,景戎对于她们的私事从不为难。就连前不久凤舞出嫁都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出了一笔价值不菲的嫁妆。不知为何景戎今天说出这番话来。
“这……”素玉很惊讶,半晌说不出话来。
元香替她问景戎,道:“为何不同意让素玉嫁给王少卿?他们二人乃青梅竹马,重逢之后的这段日子又情投意合,为何不成全他们?”
景戎冷哼一声,道:“你嫁过去绝不会有幸福。”
“为何?”素玉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她从来最尊敬的人就是景戎,面对自己触手可及的幸福被景戎冷言冷语地击碎让她一时之间无法承受。
“听我的话吧,”景戎放软了口气,却没有多做解释,“我是为你好。”
素玉兀自啜泣着,眼见着就要倒下了,怜心等人赶紧扶了素玉退下去休息,一边宽慰她还有元香帮她问个究竟,景老板不是不讲理的人,如果此事却有隐情,让元香问个清楚总是好的。
正厅之内只留了元香与景戎两人。元香知道景戎这般坚决地阻止这门亲事绝对不是故意为难,其中一定有他的道理,但是这个道理很有可能涉及了他另外那层隐秘的身份,所以理由是绝对不能为众人道的。
“我会好好劝素玉的,但是他们两人感情很深,恐怕不是你我三言两语能拆散的。”
景戎抬抬眉,看向元香,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你自然有你的道理,你不说我又何必多问。况且,我知道你是绝不会害素玉的。”元香对景戎报以理解的微笑。
“那人……戏演得很好,深藏不露,断然不是你们表面所见的那般温柔无害。”景戎顿了一顿,终究还是吐露给了元香一些信息。
“你好好地劝她吧,若是劝不住,也就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景戎深邃的眼眸不知看向何方。
“嗯。”
最终还是如元香所料,深陷情网的女人哪里是旁人的几句话能劝回来的。
月末,素玉挽了王少卿的手,眼底含着笑意跟景戎和元香还有其他风月楼的姐妹们告别。
这一次,景戎没有再阻拦,只是在素玉转身后的一刻说道:“要是有了什么变故就回来吧,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素玉背着包裹背对着景戎郑重地点了点头,含着幸福和离别伤痛的泪水掺杂在一起滑下脸庞。
素玉和王少卿的家乡离信阳很远,此番二人新婚回乡有很多事情要忙,因此自上次离去便没再回来过。元香和怜心没了她这个好姐妹觉得空寂得紧,便经常与其他姐妹在闲暇时一同出去逛街解闷。
这一日距素玉离去已经三月有余,景戎又带头领着大家上班摸鱼,给她们放了一下午的假。怜心在家里待不住,吵着要出去逛街。元香本来计划下午就在后院品茶弹琴的,但经不住那丫头撒娇纠缠,便喊了芳蓉一道出去玩。
三人边走边逛,一直从城东逛到了城西。
走着走着芳蓉忽然停住了,不住地回头张望,似乎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其他两人问她到底丢了什么,她们三个人六只眼睛也能找得快一些。
芳蓉踌躇地说:“刚才恍惚之间似有看见素玉的影子。”
大家笑言素玉早在二月便随了王少卿回苏州老家当少奶奶享福去了,她们也并未收到素玉将回来探访好友的书信,所以定然是芳蓉眼花了才会觉得自己是看见素玉了。
芳蓉也觉得自己是看走眼了,刚才自己看见的那人虽面容与素玉相似,但衣衫褴褛,步履蹒跚,从衣服上的破洞里露出来的肌肤看,连一块好皮都没有,怎么会是平日里非常注重保养,而且现在理应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素玉呢。
虽然疑虑消了大半,但芳蓉还是选择在晚上与元香单独相处的机会把自己白天所见全盘告诉元香。元香在她们这些人之中最有主见,说与她听应当有用。
元香听了芳蓉的话紧锁蛾眉,芳蓉白日虽也说了自己可能是看错了,但晚上又来找自己商量,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人的的确确长得非常非常像素玉,像到让芳蓉无法忽视掉这件事情。
元香让芳蓉先回去,这件事情自己会找景戎帮忙查探,虽然不知道景戎的另一重身份到底是什么,但元香隐约知道景戎在信阳城中广布眼线,派人在信阳城里搜寻,只要素玉一露面就一定能寻着。
元香忽然想起景戎在素玉离开时说的最后那句话,当时听着觉得可能像是景戎让素玉把风月楼当娘家,日后与丈夫拌嘴吵架或者在公婆处受了委屈可以回娘家找他们做主。但是现在想来,那句话大有可疑,似乎是景戎早就知道素玉最后会流离失所一般。
此事刻不容缓,要是那人真是素玉,她一个文弱女流流落街头的危险实在是太大了。
“景戎,你是不是对那个王少卿知道些什么内情?”为了好姐妹的安危,元香几乎是踹门而入的。
“嗯,这么快就出事了?素玉回来了?”景戎放下手中的书问道。
“你早就知道什么是不是?!素玉没有回来,是芳蓉在街上看见有流浪之人面容与素玉九成相似才让我来问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元香一听他这么说就更着急了,该死的,景戎早就知道内情,却仍然放走素玉,要是素玉出了什么事情,她可就……
“那个王少卿有吸食五石散的毛病。”景戎垂着眼帘沉静地说。
“什么?!”元香震惊了,所谓五石散就是古代炼丹的方士无意中发现的一种精神致幻剂,而且很容易上瘾,一旦吸食了再想戒除几乎是不可能的。瘾症发作的时候人会受万蚁噬心之苦,必须马上服食五石散才能缓解,但这根本治标不治本,因为五石散的毒性会慢慢地侵蚀人的神经中枢,服食的时间长了最终会导致人发疯发狂,最终六亲不认甚至做出些违逆天理的事情来。
这东西危害性极大,所以朝廷严令禁止研制或贩售此物,一旦被抓住便会当即被处以极刑。虽然打击的力度很大,但总会有人为了钱财铤而走险,物以稀为贵,黑市上的每服药都需花十金购得,王少卿虽然家产万贯,但再富有的家底也抵不住五石散的开销。
“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素玉往火坑里跳?!”元香又急又气,她觉得景戎冷血,素玉在楼里待了这么多年,与景戎也应该是有兄妹之情的。为何景戎可以如此冷静地看着素玉跟那个瘾君子走。嫁给一个吸食五石散的人怎么可能得到幸福?!
“因为我不能。”景戎面对元香的质问依旧没有多大波澜,平静地回答道。
“不能?!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可以让你冷酷到眼睁睁地看着素玉走向一条不归路?!婚嫁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她下半辈子所有的依靠所系啊!你的不作为,等同于摧毁她幸福的帮凶!”元香气得浑身发抖,她恨景戎的默然更恨她自己没有对早先察觉的细枝末节深加追究。
“你冷静一些,我会加派人手去寻她。况且这只是芳蓉在街上瞥到的一眼,说那人就是素玉还为时尚早。”淡薄如水的语气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让元香更加气恼。
元香狠狠地盯着他,这个男人真的好可怕。怎么可以这么无情,这么冷静,他真的是她喜欢的那个景戎吗?那个温柔地对待所有人的景戎,那个虽然爱财却本性善良宽厚的景老板。
“你去找吧,要是素玉有什么事情,我一定不会原谅你!”元香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内又只余下景戎一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眉宇间一片淡淡的担忧。
他的确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他要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疑问?他是从哪里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又为什么那么肯定自己的消息是正确的?
无论哪一个问题他都不能回答,这些问题环环相扣,无论哪一个泄露了都会让他万劫不复。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发生!
元香与景戎生着气,白日在楼中见了也不打招呼,更听不进景戎的任何劝慰。
景戎无奈,他的元香啊就是这样的倔脾气,脾气上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看来只能是再让元香知道一些内情了才能化解这一场矛盾了。
哪料想被这件事情一急一闹,景戎忽然病倒了。
风月楼的老板病倒了,这可把楼里上上下下都给急坏了。
楼里的大夫们也是无视了排班齐齐聚在景戎的窗前给他会诊。好在景戎虽然看起来羸弱但其实他的底子还是很好的,会诊了半天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们老板只是偶染风寒发烧病倒了而已,只要服用几服汤药就能痊愈。
楼里的人听到这个结果便都放下心来,打算几个人一班轮流去景戎房里服侍。
元香还在生景戎的气,虽然景戎病了让她很担心,但是一想到素玉现在还下落不明就又软不下心肠去探望他。
芳蓉找了她几次,虽然她不知道元香和老板最近因为什么事情在闹别扭,但是人都病倒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至少先去看看吧。
元香却硬着心肠拒绝了,芳蓉无可奈何只得放弃劝她。
景戎从小到大很少病得这么重,以前着凉发热也都是一个晚上便好,而这次竟然拖了整整三天,一直在烧,烧得四肢无力,更吃不进那些有营养的补品。连药剂都是用麦管一滴滴地灌进他喉咙的。
第三日夜里,守在窗边的芳蓉去厨房熬药去了。一个娇俏的人影趁机闪入了房中。
那人用手细细描绘景戎的眉眼,用自己的额头去冰凉景戎烧得滚烫的前额感受他的热度。
“傻瓜,”来人的声音带着心疼,轻轻埋怨道,“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
烧得迷迷糊糊的景戎睁不开眼,只觉得有人在他耳边细语,软软的话让他觉得好过了不少。
拧了块凉毛巾给景戎敷上,元香轻柔地给他盖好因为发热而掀开的棉被,喃喃道:“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我恨你不顾惜素玉的幸福,却又怎么都对你恨不起来。其实我不见你生的大多是我自己的气,我又怎么舍得怪你……你那么好,做的一切都有苦衷,我怎么舍得……”
元香握住景戎的无力地垂在床沿的手,十指紧扣。
烛影摇曳,照在这张精致的脸上,怎么看都看不够……
替他掖了掖被角,抚平他在睡梦中皱起的眉头。我们会好的,等素玉平安回来,我会原谅你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想来是去熬药的芳蓉回来了。
元香一个闪身蹿出门外,躲进了隔间。
芳蓉将药倒好在碗中,端到景戎床前打算让他喝下药。
“咦?难道是我太累了?我记得走之前明明没有给老板放毛巾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