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克图苦苦地奋斗自己的事业的当儿，雷改革早已潜心攻读了城里人留下的那本《厚黑学》，尤其是对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办事二妙法的研究，差不多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他非常崇拜《厚黑丛话》里的一句名言：“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成了他念念不忘的座右铭。是啊，人活一世，要是弄不出点名堂，那不是白白在世上走一遭吗。雷改革这时候已经明白，原来《厚黑学》并不是教人学坏的，它的作者至少是一个堂堂的爱国志士，要不，《厚黑丛话》里怎么会有这样一段让人振奋的文字呢：
我发明厚黑学，一般人未免拿来用反了，对列强用厚字，摇尾乞怜，无所不用其极，对国人用黑字，排挤倾轧，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把中国闹得这样糟。我主张翻过来用，对国人用厚字，事事让步，任何气都受，任何旧账都不算，对列强用黑字，凡可以破坏帝国主义者，无所不用其极，一点不让步，一点气都不受，一切旧账，非算清不可。
如此激扬的文字，不是爱国还能是什么。况且在那样的年代，写这样的文字是冒着杀头的危险的。
受《厚黑学》的影响，一种朦胧的价值观念已在雷改革的头脑里初步形成。他每天朝思暮想的，就是如何让自己的学识得以施展。以厚黑教主自居的李宗吾先生曾对他的弟子们说，他的厚黑学有三种不同的境界。厚如城墙，黑如煤炭，此第一境也；厚而硬，黑而亮，此第二境也；厚而无形，黑而无色，此第三境也。达到第一境界，可做一个成功的凡人，达到第二境界可做帝王将相，达到第三境界的人就可以成为圣贤了。按照这样的思维逻辑，古代的圣贤其实就是脸皮最厚心肠最黑的人了，这也正应了庄子的一句名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雷改革到底达到了哪一种境界，连他自己心里也没个底，因为理论与实践之间毕竟是有距离的。他只是想找个机会一试身手。事实上，雷改革也在苦苦地奋斗，只是奋斗的方式和目标跟蒙克图大相径庭。雷改革不想在工地上干活，他认为靠出卖体力是挣不来多少钱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他想做点生意，又苦于手头没有本钱，就偷偷地将家里的一峰骆驼和两头牛都牵出去卖了。那是雷革命手上仅有的一点血本，因为所有的羊已经被那个戴墨镜的城里人连锅端了。雷革命还以为骆驼和牛是叫外地人偷走的，就急匆匆地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查来查去，最后就查到了雷改革的头上。雷革命气得五天五夜不寝不食，差一点没把老命搭了进去。看着他的可怜相，有些上了年岁的人就又想到因果上面去了，因为他年轻时曾在巴盐淖尔湖畔枪毙过一棵古树。那件事情惊天动地，差一点让雷革命跟英雄画上等号。那不是一棵普通的树，虽说只有两人高的样子，可五个人手拉手才能将树干抱拢，一顶毡包形的巨大树冠，居然是由柳树的枝条和杨树的叶子杂揉而成，而隐藏在枝叶间的颇似球形的花朵，又像是开放在南方的菩提树上。人们不知道古树的具体年龄，隐约中觉得应该跟巴盐淖尔湖同龄。早在八百多年以前，有个名叫牛角儿的人曾在湖边居住过，据他的日记记载，那时它就已经是一棵古树了，而且粗细髙矮跟它被枪毙时一模一样。湖周围再没有别的树木，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就显得更加神秘莫测。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了，它决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是有灵性的神树。农历年的四月初八，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对着神树焚香叩拜，祈求平安，祈求风调雨顺，祈求他们心中想得到的一切。文革的时候，一大队红卫兵浩浩荡荡开到这里，就在他们乘坐的两台东方红拖拉机上搭起一座台子，开了个现场公审大会。方圆百里的农牧民骑着骆驼或骏马纷纷赶来，也有赶着杂辘车的，将家里的人全都拉来了。会场显得隆重而庄严，主席台上方打着一道横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中央挂着一张光彩照人的毛主席像，右边是他老人家的一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红卫兵大队长将语录念了一遍，领着群众高呼了几声口号，就宣判了神树的死刑，并决定立即执行。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在农牧民当中选一名合适的枪手。周围的牧民手上都有猎枪，可谁也不敢去冒犯神灵。红卫兵大队长十分生气，说你们连这么点儿觉悟都没有，还怎么革命，你们连毛主席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当儿，雷革命站出来了。雷革命拍着胸脯说：“咱们的军队连日本人美国人都敢打，一苗老树就能吓住咱们？我就不信这个邪。”就这样，在山呼海啸的口号声中，雷革命朝着树干开了一枪。一块树皮应声陷了进去，很快就从里面探头探脑地钻出两只核桃大小的蜘蛛。那粗大的树干原来是空的。红卫兵将蜘蛛弄下来踩死以后，便开始挖树根，挖着挖着，便挖出碗口粗的一根癖蛇来。那蟒蛇蠕动时高昂着头，很有一种王者之气，一尺多长的芯子像弹簧似的伸缩着，将坑子里的人们吓得一哄而散。这样一来，正好给雷革命闪出一个空当，也为他闪出了再次立功的机会。他一连开了两枪，癖蛇便在一阵痉挛和战栗中毙了命。神树倒下的时刻，人们便不由地窃窃私议，说树是神，蜘蛛应该是鬼，这阵儿蛇也有啦，要是从树根底下再钻出一头牛来，牛鬼蛇神就算全啦。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红卫兵大队长的耳朵里。他灵机一动，说谁说没有牛，牛就在你们的牧场上吃草，拣岁数最大的赶两头来，毙了。很快就有两头老牛也惨遭了不幸。枪毙牛的任务也是由雷革命执行的。红卫兵在湖边架起三口大锅，轰轰烈烈地吃了一顿牛肉野餐，最后便开着拖拉机走了不知是报应还是巧合，晴朗的天空里猛然间响了卜声霹雳，须臾间乌云密布，一场暴雨倾盆而下。一台拖拉机在泥泞的路上翻了车，红卫兵大队长不幸殒命。，据说他后来被组织上追认了烈士，因为是为革命的事业而死的。那场暴雨原来只是一个序幕，傍晚时便转成了连阴雨，时断时续一下就是两个多月。如此旷日持久的淫雨在草原上是百年不遇的，直下得人们身上长出了霉毛，才算收了场。天一放晴，屋檐的一些椽子就开始发芽，不久便长成了痩长的枝条。有些上岁数的人说，这一定是神树的魂魄显灵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难忘的往事也几乎被遗忘了。可这些年，由于雷革命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人们就产生了奇异的联想。雷革命本人也觉得不对劲，便悄悄找到老尼姑，想问个究竟，并请她拨治一下。可老尼姑却摇摇头说：“人这一生总有些不顺当的时候，哪是什么因果报应。若因果报应如此简单，俗界的人就都能看破天机了。”在老尼姑看来，因果报应是一个很大的轮回，远远超出凡夫俗子的联想。最后，雷革命只好又回到现实中来，将不幸的根源一股脑地归结在不争气的儿子身上。
雷改革得了那笔钱，便纠集几个痞子做起了放板的生意。放板其实也就是给赌钱的人放高利贷。这种生意利息高得惊人，但风险也是很大的。雷改革放出去的钱不但没讨回来，还被一个亡命的赌徒用菜刀砍断一根肋骨。在他住院期间，家里穷得捉襟见肘，医疗费基本上是蒙克图用背砖挣来的钱垫付的。雷改革深知那些血汗钱来之不易，便含着眼泪说：“我欠你们家的实在太多啦。就算我雷改革将来能有出头之日，恐怕也难报万一。不过我雷改革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要是这辈子没有出头之日，就只有在来世当牛作马啦。”
雷改革出院后，雷革命又病得吃不下饭了。雷革命过日子仔细是出了名的，能细到什么程度，有人是这样形容的，说他把毛破成八半儿，还要用瓦子儿刮呢。这么仔细的人，怎么能经得起这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呢。那一天，雷改革领着年迈的雷革命去一家私人诊所看病，无意中踏上了一架登天的云梯。雷改革和雷革命进去时，医生在白布帘子后面正跟一位病人谈话。从谈话中听得出，那病人得的是痔疮，在大医院看过几位大夫，用了很多药都不见效，反倒愈加严重了。雷改革能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是因为他自己也有痔疮，虽说不怎么严重，有时也让他很不舒服。
“许多成年人都有痔疮，按理说也不算什么病。”帘子后面的医生说，“不过你的痔疮要比别人严重得多，又是内外混合痔，基本上做不成手术。”
“那你说该咋办，总不能不治吧。”病人说，“我总不能成天价像个来了例假的女人，卫生巾不离尻壕子。”
“乔主任，我这儿倒是有个偏方，”医生说，“不过……”
“曲大夫，有什么偏方你只管拿出来。”病人说，“钱少不了你的。”
“倒不是这个意思，”医生说，“只是这药引子不好找。”
“什么药引子不好找，只要这世上有的东西，我就能找到。”病人说，“不瞒你说曲大夫，我有的是钱。”
“这我知道”乔主任医生说，“可这药引子不是别的，是人的舌头。”
“啊？”病人一下子给愣住了。
“当然，”医生接着说，“不是把舌头割下来入药，是要舌头舔痔疮的。像你这痔疮，每天早晚各添一次，每次藤一百下，不出俩月准好。”
“曲大夫你怕是开玩笑吧，”病人说，“我咋就没听说过这个方子。”
“不是开玩笑，用这个方子治好的病人太多啦。”医生很认真地说，“据史书记载，汉代的邓通就常给文帝添痨，还吸过那里头的浓血哩。”
“真有这种事儿？”病人问。
“真有这种事儿。”医生说。
“那么，文帝给了邓通多少钱？”病人饶有兴趣地问。
“给多少钱就没法儿算啦。”医生说，“文帝把邓通的官职提升到上大夫，还把严道的铜山赐给他，给了他自个儿铸钱的特权。”
“这汉文帝出手也太大方啦。”病人半开玩笑地说。
“出手大方也是另有原因的。”医生说 “什么原因？”病人问。
“据说邓通添涛吸浓，从来没皱过一次眉头。”医生解释说，“有一回，太子去看望文帝的病情，文帝也让他舔痔吸浓，太子虽然做啦，可脸上显露出难为情的样子。文帝一对比，发现邓通比他的亲儿子还亲，自然就对他大加赏识啦。”
“有意思，有意思，”病人连连点头说，“太有意思啦。”
“看来，你对这个方子是不是感兴趣啦。”医生说。
“嗯，可这人不好找呀。”病人说。
“是不好找。”医生说，“不过钱码子压重点儿，应该是有人干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早在战国的时候，秦王有病召医，说舔痔者得车五乘，不是就有人给他舔啦嘛。”
“真没想到，曲大夫你还是个饱读史书的才子。”病人说。
“哪能谈得上，”医生有些惶恐地说，“我只是爱看些儿古籍，跟医学有关的内容，就顺便记下来啦。哦对啦，这一向，我正看《今古奇观》，里头正好也提到邓家的铜山哩。”
医生从枕头底下取出《今古奇观》，翻到第三十一卷，凑过来给病人看。这一卷的标题是《吕大郎还金完骨肉》，开卷提到一位姓金名钟的富翁，性至悭吝，贪得无厌，平生只有四愿：
一愿得邓家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
“这儿点到的四样儿东西，肯定是世上最大的财富。”病人说，“邓家铜山又排到第一，那就算最中之最啦。”
“对的对的。”医生说。
“哎呀病人感叹道，“这铜山我可出不起，就连秦王的五乘车，我也出不起呀。”
“乔主任你说笑啦，”医生说，“哪用了那么多。就你这阵儿存的钱，拿出来九牛一毛就足够啦。”
“够啦？”病人微笑着问。
“够啦。”医生微笑着说。
“那就拜托你啦，曲大夫。”病人说，“这药引子的事儿也就只能麻烦你啦，钱的问题不是问题。”
“不过可能得等些儿时日，乔主任，”医生说，“这种事儿不便直接开口，问不好会挨打的，需要等个机会才行。比如说，有个人的儿子得了大病，需要花好多好多钱才能治好，可这个人手头又没钱，那么，他可能就是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对对对。”病人说，“总之，全都拜托你啦。”
医生将这位病人送出门后，就返回来给雷革命看病。医生说雷革命没什么大病，只是身体虚弱，吃两副中药补一补就会好的。医生随即开了药方，雷改革在隔壁的药房里抓了药就走了，临走时回头问了医生一句话：“刚才那个乔主任是哪个单位的？”
“是信用联社的。”医生说。
“是信用联社的？”雷改革问。“是信用联社的。”医生说。“正的还是副的？”雷改革又问。
“当然是正的啦。”医生说。
雷改革将雷革命送上班车，就回到自己租住的那间小屋，独自躺在那张岐岐作响的破床上想心事。刚才的一幕，又让他想到了《厚黑学》以及《厚黑学》的作者李宗吾先生。从根本上说，雷改革是很佩服李宗吾的，只是觉得他过于自信，甚至有些狂妄，因为他直言要跟爱因斯坦平分秋色。不过雷改革知道，文人总是要表现出一些狂妄的，要不，怎么叫文人呢。历史上的很多文人都没有好的结果，大概就是狂妄的缘故。
可现在的雷改革却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医生说的那位邓通总像是在他眼前晃悠着，像影子一样驱之不散。他对《厚黑学》的博大精深第一次产生了怀疑。李宗吾先生在列举中国古代的厚黑人物时，张口曹操，刘备和孙权，闭口刘邦，韩信和范增，却对邓通这样一个厚到极致的人物只字未提，无形中将他划到了厚黑的圈子之外。刘备能厚到哪里去，不就会哭几声吗，连刚坠地的婴儿也会哭几声的。韩信又能厚到哪里去，不就受过一回胯下之辱吗，连那些杂技演员，还有那些跳芭蕾舞的，不也能在别人的胯下钻来钻去吗。可又有哪一个演员能表演出邓通的动作呢？假使邓通在天有灵，岂不鸣冤叫屈。雷改革这样想着，就不由地窃笑起来。他觉得自己对李宗吾的崇拜还是有些盲目。想不到啊，这么一位顶天立地的文化巨人，居然也有他狼琐和肤浅的一面。
雷改革在他的破床上躺了半个钟头，就去打听乔主任的住处了。
乔主任就居住在布拉克市北侧的一所三层楼别墅里。站在别墅的二楼或三楼阳台向北眺望，就可以看见整座巴盐淖尔湖的远景了。巴盐淖尔湖属内陆湖的一类，远离奔腾的江河，自然是永远也见不到咆哮的大海了，于是湖面总是显得异常的幽静和恬淡。即便是狂风大作，也掀不起什么波浪，至多只能掀起一道道细长而略带弧形的波纹。这些波纹同湖北岸的沙坡上那些被风描绘出的图案一样，看上去宛如大自然的微笑。巴盐淖尔湖一年里最美丽的时候，应该是初雪静静地飘落湖面，而湖水尚未结冰的时候。悠然而从容的雪花仿佛在传达苍天对大地的眷恋。这时候若有幸独自伫立湖边，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天堂了。无论怀着多么沉重的心情而来，你都会倏地飘逸起来，甚至会获得一种神圣的超脱。那位云游四海的老尼姑就曾在这样的时空里纹丝不动地站过整整一昼夜，据说连眼睛都没有眨巴一下。有人看见她时，积雪巳经掩埋了她的双脚，略显佝偻的身躯也如同大地一样洁白，宛然是孩子们用积雪堆成的圣诞老人。老尼姑就那样始终如一地谛听着，似乎从雪花与湖水的碰撞中隐约听见了智者的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