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神秘的荒野,你已告别漫漫的冥想,你的视线眺望着远方的彼岸,从一片天到另一片天,穿越了自然,穿越了物质的极限,一切的一切都将隐去无垠的宇宙和流幻的人生。在觉悟的光芒下,普照在无始无终的造化里,煌煌如昼。下山后蒙克图还是没能找到雷发展,以及同行的那两位同学:此时他囊中羞涩,连返程的车票都买不起了。京城离灵空寺少说也有五十公里,要步行回去大约需要十多个钟头,这对腹中空空的蒙克图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此时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日头正在一寸一寸逼近灵空山的山顶。游客们有的赶车回家,有的在快餐部里就餐。沮丧而恐慌的蒙克图踏着这一天的最后一片阳光,在山脚下四处徘徊着。这时候,他看见一个四肢只有一尺长的残疾人,像乌龟一样爬过马路,脖子上套着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系在一辆破烂的四轮小车上。小车的尺寸相当于一只普通的皮箱,上面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女孩好像没有下肢,双手托一张跟她一样豁牙露齿的盘子,里面斜铺顺仰着一些皱巴巴的零碎钱。蒙克图将身上所有的衣兜翻了个底朝天,总算是翻出六角钱来。他不假思索就将钱投入盘中,小女孩便冲着他微笑了一下。蒙克图压根儿就没想到,六角钱竟能换来这样一种久违的笑容。那是一种最诚挚最满足的微笑,自然也是最廉价的微笑。前一阵在山上,他用二百元钱买来的笑容里,也看不到半点真切的成分,看到的只是世俗的刻薄,掩饰不住的得意和一望无际的贪婪。蒙克图差一点振作起来。他似乎突然间悟出了这样一条真理,一个人在落魄之时,最有效的自我拯救,莫过于去帮助一个更加落魄的人。这样,你就有可能在不可逆转的困境中重拾抉择的勇气。
蒙克图很快又看到了另一个层面的笑容。凭借艺术的眼光,他断定那是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
在马路旁边的一个小摊位上,蒙克图看见了大腹便便的弥勒佛。佛体盘坐在透明的硬塑料壳里面,身边铺满了金黄色的硬币和元宝。摆摊的姑娘说,这是一种吉祥艺术品,买了它会一生平安。蒙克图拿在手里看了看,问多少钱。姑娘说二十元,想买还可以便宜点。蒙克图知道自己身无分文,就推托说,下次再买吧。姑娘见他对佛像感兴趣,便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讲起了弥勒佛的来历’说弥勒的梵文名字叫他将自己所有的财物都捐给了穷人,穷人向他乞讨时,他就捐了上衣,最后连裤腰带也捐了,弥勒佛只好提着裤子四处云游,看见几个女人走过来时,就坐倒在地上开怀大笑。
摆摊姑娘随便拿起一尊弥勒佛像,很恭敬地捧在手上,又指指点点地说,你看看,他笑得多自在,多坦荡呀。蒙克图听罢,不由地也笑了。他觉得跟弥勒佛相比,自己还捐献得很不彻底,自然也就没有那种大彻大悟的笑容。
弥勒佛的旁边摆放着一些橡胶制品。有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还以为是什么玩具呢,便拿起一件来看了看,那东西的形状有点像男性生殖器。摆摊的姑娘说,大嫂买一件吧,这是女性助乐器,用了包您满意。那女人赶紧将物品放回原位,拖着自己的孩子走开了。蒙克图的热情也顿时云消雾散。他觉得将这两样商品摆在一块,简直是对神灵的亵渎。
蒙克图离开摊位,沿着马路信马由缰地向前行走,饥饿和无助不断地袭扰着他。他决定一回到学校就办理退学手续,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具备在京城就读的条件。他的经济实力,他的应变能力,都还处于捉襟见肘的状态。可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回到京城。难道他蒙克图必须要当一回乞丐,或者无赖吗?就在他万般无奈的时候,迎面又走来一位带着孩子的女人。那孩子好像在给女人耍脾气,将一块刚啃过一口的面包扔进了路边的臭水塘里。面包在污水里一连翻了几个跟头,就稳稳当当地漂在上面了。蒙克图眼巴巴地瞅着那块面包,心想是木是弥勒佛看见他做了善事,便在他饥肠辘辘的当儿雪中送炭呢。如果能将这块面包填进肚子,连夜徒步赶回京城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布拉克草原早已练就了他的脚力。他相信自己的脚力,就如同相信草原的广阔无垠。蒙克图目送那母子俩走远之后,刚要弯下腰去,就看见两个穿着牛仔裤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只好直起腰,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两个年轻人还没走远,就又从相反方向走来一位穿红羽绒服的姑娘。那姑娘捧着一尊刚买到手的弥勒佛像,温文尔雅的神态使他不禁想起了乌云索娃。姑娘轻轻抚摩着佛像光滑的外壳,下意识地瞅了瞅蒙克图,又瞅了瞅他脚下的面包,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就投下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走过去了。蒙克图放眼望去,这才发现马路的两头总有三三两两的人朝他站着的方向走着。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死守。蒙克图心想,只要能瞅个空子将面包捞起来,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吃了,没有人会想到面包的来历。他足足等了半个钟头,机会终于来了。他乘着一个四下无人的空当/机灵地弯下腰拾起那块面包,可刚刚喂到嘴边时,却被一个孩子的声音阻止了:“叔叔,不能吃不卫生的食物,扔了它吧。”
蒙克图一回头,见他身后的那片林子里钻出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先钻出来的是个男孩,紧接着钻出来的还是个男孩。蒙克图一时间慌了手脚,张着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窘迫的微笑干巴巴地挂在脸上。两个孩子猫着腰跑到蒙克图面前,他们长得像双胞胎似的,好在先钻出来的那一个脸上有块胎记,要不就很难分辨了。长胎记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叔叔扔了吧,我给你买块新鲜的。我这儿有钱。”
“我这儿也有钱。”没长胎记的孩子说。看他那急切的模样,像是生怕别人抢了生意似的。
“小朋友,谢谢你们。”蒙克图说,“钱还是留着你们自己用吧。”
“叔叔,你不像个穷人,”没长胎记的孩子说,“干吗要吃这个呢?”
“我上山的时候,”蒙克图迟疑地说,“不小心,把钱包丢了。叔叔现在连买车票的钱都没了,吃了这块面包还要赶路呢。”
“你家在哪儿?”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问。
“我在京城里上大学。”蒙克图说。罾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将兜里的零碎钱掏出来,数了数加在一起,一共是二十二元四角。长胎记的孩子问:“够不够,叔叔?不够我再回家去取。”
“你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蒙克图问。
“是我妈妈给的吃早点钱。”两个孩子说。
“把钱给了我,你们以后的早点怎么吃?”蒙克图问。
“我们把情况说清楚,家里还会给的。”长胎记的孩子说。
“一星期不吃早点也不要紧。”没长胎记的孩子说。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也不认识我,”蒙克图说,“怎么好意思拿你们的钱呢。”
“我们学校正在开展学雷锋活动,刚开完动员大会。”长胎记的孩子说,“我们老师说,学雷锋就是助人为乐。”
“老师叫我们每人做一件好事,还要求写成一篇作文呢。”没长胎记的孩子说,“叔叔你就给我们一次机会吧,我们正愁作文写不出来呢。”
“那好。”蒙克图说,“买一张车票二十块就够了。”
“那你还要买面包呢,”长胎记的孩子说,“你就都收了吧。”
“坐车就不用吃面包了。”蒙克图扔掉手里的那块脏面包,万分感激地说。他将钱接过来,数够了二十元,又将剩下的还了回去。
两个孩子将两元四角钱平分以后转身就走。蒙克图拉住一个孩子的手说:
“等等,小朋友,请留下地址和姓名,我回去后把钱寄给你们。”
“老师说,雷锋叔叔做好事从来不留姓名。”那个孩子说完,就挣脱他的手跑了。
另一个孩子回头说了声再见,便也跟着跑了。
蒙克图久久注视着两个欢蹦乱跳的背影,心里很是满足,觉得他们跟车站里抢着拎包的那些小孩有着天壤之别。不过从根本上说,他也同情那些小孩,若不是生活所迫,他们一定也很单纯。他们本来就是很单纯的。于是他喃喃自语道:“单纯真好。要是我们都像孩子一样单纯,社会就真的充满阳光了。目艮下的许多专家都在处心积虑地研究未成年人教育,其实嘛,让未成年人反过来搞一搞成年人的思想教育,没准效果会更好些。”
两个孩子跑出他的视野之后,蒙克图便又强烈地自责起来。他觉得在两个单纯的孩子面前,他蒙克图本来也应该是单纯的,可他却撒了谎,说自己丢了钱包。事实上,他从来就没用过什么钱包,他的钱一直是很随意地装在兜里的。可转念一想,他蒙克图也没有蓄意撒谎呀,那句话只不过是随口说出来的嘛。难道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自然而然变得虚伪吗?
三尺小躯口正黄不念弥陀,只念娘,世人若有孺子意何须孤调叹炎凉,蒙克图一回到京城就给乌云索娃打了电话,说他不想在学校待下去了,想立马回到布拉克去,要她赶紧汇点路费过来。乌云索娃在电话里叫蒙克图一定要坚持下去,说近来书屋的生意不错,很快就能汇一笔款子过去的。其实蒙克图也实在不甘心半途而废,经乌云索娃这么一劝,便又下决心留了下来。乌云索娃的话不久就兑了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一共给蒙克图汇去了一万五千元现金。
在剩下的一年多时间里,每当蒙克图青黄不接的时候,乌云索娃总是能雪中送炭,及时地使他脱离困境。蒙克图在学业上的优异成绩,终于使他如愿以偿,不但破格拿到了本科毕业证书,还弄了个学士学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