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图径直来到湖边，看看四下无人，便脱了鞋子，涉入到湖水里去。冰凉的湖水一下子激活了他麻木的思维神经，他感觉自己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去做。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游泳，就这样马马虎虎钻进水里，求生的本能很快就会让他浮出水面的。这不是套着脚脖子上吊，哄鬼吗。于是蒙克图复又返上岸来，在岸边找了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用腰带和芦苇死死地绑在腰间，这才放心地再次涉人到湖水里去。他向着湖心方向一步一步地走着，湖水很快就漫到了他的胸部。他心里很清楚，再向前走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他的父亲或许正在那里等着他呢。他从湖水里抽出一只手，用手指头梳理了一下湿淋淋的头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腮顿，于是就想起了那颗心爱的嗓牙。那颗嗓牙在今天早晨被拔掉之后，那位高利贷主竟然用―张皱巴巴的卫生纸包起来，将它带走了。蒙克图琢磨了整整一天也没想通，高利贷主要那颗牙做什么，总不会留做什么纪念品吧。当然，高利贷主也有可能安着一片好心，怕他蒙克图以后看见那颗牙时会触景生情。总之，蒙克图已经永远失去了一颗心爱的嗓牙。他现在担心的是，带着这样的耻辱去见父亲，父亲会不会怪罪他无能呢，会不会说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呢。不过蒙克图很快就又找到了父亲不会怪罪他的理由，父亲此刻一定在为搭救雷改革的事而自责呢。一个受到自责的人是没有能力怪罪别人的。这时候，仿佛有一个豁达而沉着的声音附在他耳边说：“孩子，不要犹豫啦，回来吧。早点儿回来也好，跟尘世上那些龟孙子打交道，实在太累人啦。”这来自冥冥中的话语使蒙克图心里踏实了许多，甚至也获得了一种觉悟的快感。觉偖中的蒙克图便也斗胆地骂出声来：“狗日的尘世，我操你祖宗。操你八辈儿祖宗。爷爷就是下地狱，也不会再来投奔你的。”
在一个厌世者的内心深处，总是或多或少保留着一些恋世的情愫。这也许是一种自然法则，或者说是真理。蒙克图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湖面上清新而湿润的空气，他觉得呼吸真好。他忽然间意识到天地间的生命都很幸运，因为它们都拥有呼吸的本能。在一条由无数代谢体构成的生态链上，呼吸恐怕是一种最简单最基本的代谢方式。那么，作为生态链上的一个环节，他蒙克图为什么会钻进这冰凉的湖水里来呢，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一个代谢体停止代谢吗，难道仅仅是为了完成生命运动中最无奈的一次壮举吗？蓦地，蒙克图感觉到心脏被起伏的湖水压迫着，在这样一片惨淡的夜色里，巴盐淖尔湖似乎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呼吸着，而且湖的肺部就仿佛紧贴着他的心脏。于是他又进一步联想到，过上一些时日，当他的躯体化做一粒水分子时，就会随着那巨大的水体一块呼吸，那将是多么气派多么壮观的场面呀。一想到这样的场面，就有一丝慰藉在他的心底里徘徊着，不多时，就演绎成一种温馨的感觉。那是一种回到家一样的感觉，除了温馨，还有几分陶醉。
蒙克图从湖水中提起一只脚，正要迈出最关键的那一步时，一阵轻风将一曲遥远的古筝音乐送到他的耳边。他知道这音乐是从大约两公里以外的普度庵里传来的。他也常听人说，那普度庵里很有一些灵气。在走投无路的日子里，他也曾打过那普度庵的主意，可他一向是一个自发性的无神论者，那一片曾经辽阔过的草原所赋予他的唯物主义思想，最终打消了求神拜佛的念头。当然，蒙克图没去过普度庵，可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首都美院学习期间，去灵空寺旅游的那一幕使他终生难忘。尤其是那种古筝音乐，此时听来，更像是夺命的丧钟，一波一波地从远处传来，送他走上黄泉之路。
听到古筝乐曲的蒙克图犹豫了片刻，久久地回眸沉睡在灯火中的布拉克市，又抬眼望了望这幽幽一片的湖光月色，便义无反顾地向深水处走去。他想，什么他妈的古筝，一准是高音喇机在骗人。
残月如霜，古韵酣；十载劳顿，一梦悬。攀藤附葛图报世，筚路蓝缕启黄泉，银樽载酒天方醉，华灯深处有红颜，茫茫湖水回首望，谁为苍生把泪弹。
蓦地，蒙克图清醒地感觉到，有一根绳子从背后撒过来套住了他，他还以为是真正的无常鬼来了呢！可这根绳子并没有将他拉进阎王殿，而是将他拉回到湖岸上去了。
救他的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下岗职工，自称湖影居士。他曾跟蒙克图打过很多次照面，但如此零距离的接触，这还是第一回。湖影居士小时候得过一场重病，多亏了那位老尼姑的救治，才保住了性命。后来由于受了老尼姑的点化，他在不知不觉中便得了一些佛性。再后来，他将灵魂彻底交给了佛祖，自己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老尼姑归隐前对他说，以后这湖边上会有一座城市显现。说城市的背后隐约有个盛世怪圈，跳不出怪圈的人就会跳湖。说只要他能在湖边挽救九百九十九条性命，他的功德就算圆满，他也就修成了正果。于是，这些年来湖影居士常常出没在这方圆十几里的湖岸上，专门做这种修行了道的善事。这些年寻短见的人真的是越来越多，或因家庭暴力，或因生意赔了本，或因赌博输了钱，或因当官下了台……当然，也有的人是说不出什么具体原因的，只是想死，也就像有的人只是想活着一样。甚至有些异乡人，也乘坐火车千里迢迢地赶来，为的就是将宝贵的生命交给这清澈的湖水。也许是由于巴盐淖尔湖的平静与辽阔，寻短见的人总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它，作为自己的归宿。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这美丽的湖泊有着容纳万物的博大胸怀，他们想将自己容纳不了的委屈和绝望，连同软弱的肉体一股脑地投入到湖水里去，以求在神秘的水底行宫里找到一片能够安放灵魂的荒野。可见，人的私欲是万劫不灭的。这样一来，湖影居士的工作也就显得不可缺了。他夜以继日地在湖岸上巡查，跟踪，救人，简直是忙得不亦乐乎。老尼姑在世肘，湖影居士的生活费基本上是由那位风水先生提供的。老尼姑圆寂后，每到月底，他就能在灌木园深处的普度庵里领到一点布施钱，因为老尼姑的灵位就被安放在庵内。钱虽说很少，却也能勉强维持生计。而且，因为他的善举，旗政府和公安局也时不时地发给他一点奖金，这就使他觉得衣食无忧了。蒙克图是湖影居士救起的第三百二十九个投湖自尽的人。看起来，对于湖影居士来说，通向天堂的道路还很漫长。不过他坚信，只要从善如流，即便不能修成正果，也终将得到善报。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计算，湖影居士挽救的性命已经远远超过九百九十九条了。近年来，不知什么原因，湖里的鱼类也在不断地自杀，只是在方式上跟人类恰恰相反。湖影居士巡湖时，常常会看到这样一种奇异的现象。清幽幽的湖水中，一尾跳鱼儿冷不丁地踊上岸来，然后一动不动地等待窒息。他便很轻易地俯拾起来，将它投回到湖水里去。
蒙克图被搭救上岸时，湖影居士又油然想起那些自杀的鱼儿，于是自言自语地说，水族世界也不是你想象中的极乐世界，那儿也有说不清的烦恼，委屈，甚至也有绝望。
“你为什么要救我？”蒙克图问。
“你为什么要想不开哩？”湖影居士微笑着反问他。
“我已经是走投无路的人啦。我不去投湖叫谁去投湖。”蒙克图说，“你这阵儿救了我，过一阵儿我还得去死。你凭什么要叫我多活这一阵儿？多活一阵儿就多一份儿痛苦，你知道吗？”
“那就说说你的苦衷看。”湖影居士说，“我兴许能帮帮你的。”
“我不想说啦，”蒙克图说，“说也是白说，我知道你是帮不了的。神仙也帮不了我。”
“天无绝人之路。”湖影居士说，“凡事还得想开点儿。”
“谁说天无绝人之路，谁说的，啊？”蒙克图说，“天明明就是要绝我的嘛。”
湖影居士指着不远处的灌木园说：“那里头有个普度庵。你去试试，说不定老尼姑能指给你一条生路哩。”
“笑话，天方夜谭。”蒙克图说，“老尼姑都死了多少年啦，还能指什么生路。
“其实，自尽是不能从根本上脱离苦海的。”湖影居士换了个角度说，“人死了以后，元神是不灭的，它还得进入生死轮回之所，在那儿接受灵魂的拷问。
“你的话我听不大明白。”蒙克图说，“你是不是说，我死了以后还不得安宁？”
“我也说不准。”湖影居士说，“不过，单凭寻短见这一条，就绝对进不了天堂，自杀跟杀生是一样的罪过。再说，能进入天堂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我从来就不想去什么天堂，我倒是想去真的地狱走一趟的。”蒙克图毅然决然地说，“阴间的地狱跟阳间的监狱一样，既然建造起来，总得派点儿用场，里头总得关几个人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你想人吗？”
“先生此言差矣，”湖影居士说，“你又没犯什么大罪，为什么非要去入地狱哩？阴间有阴间的法则，阴间的法则比阳间还要森严，像你这么一个善良的人，就是想入地狱怕也没门儿。不过，那个比地狱还要麻烦的轮回之所，你怕是一定得去的。依我看，你既巳修成人道，还不如顺其自然，先在阳间呆着，多做点儿善事，修身养性，等阎王爷打招呼的时候，再去阴间也不迟嘛。那时候，要是功德圆满，说不准还能免去你的轮回之苦哩。在芸芸众生当中，一个元神修成人道谈何容易。你咋能半途而废。”
这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如同涓涓溪流，让蒙克图感到一片超然，但同时也使他陷人从未有过的迷茫。他一改刚才怒不可遏的样子，支支吾吾地说：“可是，除了死，我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啦。”
“一个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无奈。”湖影居士说，“谁不想当一块儿沉默的石头，可这是办不到的。就算死了也办不到。”
湖影居士想了想又说：“要不这么着吧。你就去普度庵走走看，要是没什么收获，回来再投湖，我就不拦你啦。”
湖影居士以他特有的耐性和涵养最终说服了蒙克图。蒙克图踏着幽幽一片的月色，径直朝着灌木园方向走去。古筝的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地撞击着他麻木的耳鼓，忽而如小桥流水，忽而如碧波万顷，忽而如风雷激荡，忽而如万兽奔腾。这清纯如童话般的乐曲渐渐地将蒙克图带到远古的时空里去。古人的诗句宛如一泓清泉，从他心灵的最深处汩汩地流淌出来：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凭着直觉，蒙克图断定那乐曲决不是从高音喇叭里放出来的，也不可能是那些心怀杂念的俗人所为，而是从一位清静无为的艺人手指间流出来的。一个六根未净的人恐怕很难解读它的妙处。那艺人仿佛隐逸在苍松翠柏之中，呼啦喇一派仙风道骨。看样子，他只需轻弹符咒，就能使他蒙克图脱离苦海，走向极乐。无为乃无不为也，蒙克图深知这句古语的含义，这便是修炼者的最高境界。蒙克图心想，咫尺之遥便有仙境，自己怎么就从未来过呢。看起来，生存的压力和世俗的偏见所带给他的浮躁和无知，实在是太可怕了。
蒙克图寻着沁人心脾的音乐穿过一片灌木，径直来到普度庵前。筝声隐去，弹筝人走出来接待了他。弹筝人瘦得有些离奇，乍看上去，如同一具复活的骷髅。他同蒙克图幻觉中的那位艺人虽说还有很大差距，眉宇间倒也凝聚着一股深不可测的仙气。蒙克图仍能感觉出，这是一位得了道的世外高人。
弹筝人将蒙克图带到庵堂前点了一炷香。摆放在香案旁边的一个布施箱弓起了蒙克图的警觉，他立刻又联想到在灵空寺遭人暗算的情景。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于是，蒙克图心有余悸地问：“我该上多少钱的布施？”
“施主随意。”弹筝人说。
“到底上多少？”蒙克图说，“请仙人明示。”
“施主随意。”弹筝人说。
蒙克图还是放心不下，刚想再问，却被弹筝人抢先堵了回去。弹筝人说施主请勿再问此事。于是，蒙克图随手摸出一张水淋淋的十元钞票，恭恭敬敬地投进箱内。庵内祥和的气氛很快就打消了他的警觉，也使他忘却了世俗的烦恼，进人到一种宁静致远的境界里去。庵堂正中间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姑的塑像，在她面前伸手可及的供案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供品。塑像背后的墙壁上贴着两幅色调淡雅的字画，字画已显得有些陈旧，但里面的字体却刚劲挺拔。左边一幅的内容是：
尘世一游数十秋。红尘滚滚溯源头；两袖清风驾鹤归。留得空名付水流。
右边一幅的内容是：生于乱世长于林泉，寂于盛世归于西天。
蒙克图以内行的眼光久久地凝视着字画，转而又凝视着老尼姑的塑像，不由地有些肃然起敬。字画和塑像的艺术内涵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甚至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活生生的老尼姑。先前那阵子，老尼姑的确是活着的。活着的老尼姑可不那么慈眉善目，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三分像男七分像女。当然，这样的容貌完全是纯天然的因素造成的。她从未剃度，草一样的头发在自然的极限上自由地生长着。她大概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自已的性别，因此也就不可能为有关性别的事情做过任何努力。如果稍加一点凡间的修饰，她的长相也许还是不错的。在凡人眼里，一个纯天然的人怎么会好看呢。凡人总是生着法子要去掉自己身上那些纯天然的因素，去掉那种与生俱有的，在他们看来也许是丑陋的胎气，以为这样就可以超凡脱俗，结果却越来越深地陷入世俗的泥潭。当地人还有这样一种谣传，说那老尼姑是个二异子，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她下身都有，所以才没有结婚。活着的老尼姑云游四方，拒钱于千里之外，常常做些普度众生的善事。在她风烛残年的时候，当地的佛教协会在灌木园的中心修建了这座普度庵，并从遥远的一孔山洞里将她请出来，搬进这庵堂里来。活着的老尼姑在庵堂上端坐了没几天就圆寂了。佛教协会为她举办了隆重的悼念仪式，并请一位很有造诣的民间艺人塑了这尊佛像，成为她永久的化身。老尼姑在民间的威望使得庵堂上一年四季香火不断。每逢节气，前来供奉的人们更是络绎不绝。老尼姑生前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这就给她的身世蒙上了一层传奇的色彩。越是想成为秘密的事物，就越有可能招来铺天盖地的流言。也有人说老尼姑不是二异子，还说她跟一位流浪的音乐家有过男女之欢呢。至于男女之欢的事情自然只是捕风捉影，不过老尼姑的确是跟一位流浪的音乐家有过一段非同寻常的交往，而且还是那位音乐家做向导，带着她第一次离开深山老林，步人这喧嚣的尘世里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