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出生在中国东北的一眼黑暗的地窖里。她在尘世间听到的第一种声音应该是惊天动地的枪炮声，当然，还夹杂着飞机俯冲时发出的剧烈的轰鸣。不用说，这些声音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留在她的记忆里的。那时候，俄国人跟日本人正在她的出生地一带打仗，白山黑水的上空笼罩着恐怖的阴云，腥风和血雨正在洗礼着那个日见萧瑟的村庄。村里的其他人都提前撤走了，老尼姑的母亲正好进入临产期，走不动路，就只好备了些干粮和水藏进了地害。老尼姑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父亲。她的母亲叫雪凤凤，据说很有一些姿色。老尼姑出生时雪凤凤只有十七八岁，她还没来得及给女儿取名就匆匆告别了那个悲惨的人世。老尼姑一辈子也未曾有过自己的姓名，她留给世人的唯一称谓也就只能是老尼姑了。雪凤凤的父亲曾经是个车把势，拉大车的牲口在篝火上化做日本人的野餐以后，他便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由于作战勇敢，他很快就成了一名连级指挥员。不久，他在一次白刃遭遇战中神秘失踪，此后便杳无音信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一个樵夫进山里打柴时，才在一檐飞崖下面发现了他。那时他早已化做一具叱咤风云的骷髅。骷髅嘴里噙着一根细细的白骨，清晰可见的骨节告诉人们，那是他的敌人的一根手指。骷髅旁边的一个招制水壶已经穿上一层厚厚的绣衣，有的地方还长上了绿色的苔藓。脱去苔藓和绣衣，人们发现水壶上面刻写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便是雪凤凤的父亲的名字。
狼烟起兮天如囚，血雨腥风遍神州，壮士一去不复返，山河破碎几时休。
雪凤凤的父亲失踪后不久，母亲又被土匪抢在山上做了压寨夫人。雪凤凤跟奶奶生活了几年，没想到奶奶得了伤寒病，也撇下她走了。，常言说，天无绝人之路，可现实中并非如此，有时候，天还是有绝人之路的。那一年的大年三十，雪凤凤去奶奶的坟头上烧纸，在返回的路上遇见五个日本巡逻兵。雪凤凤临出门时还在脸上抹了一把锅底灰，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岁月，女人们常常将妩媚藏在锅底灰的后面。可日本兵还是将她拦住了。日本兵见她形容古怪，手里还提着篮子，还以为是什么通信员呢，于是就强行捜了她的身。日本兵虽然没捜到什么信件，却也捜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一个细心的日本兵发现她身上的肌肤像雪一样白净，就解下水壶朝她脸上泼了几下。锅底灰随着水流向下移动时，一个真实的雪凤凤便拨云见日似的暴露出来。那个领头的日本兵立马冲着她嚷道，吆兮，花姑娘，性交性交地干活。雪凤凤还没琢磨透他的意思，就被他压倒在地上了。接下来的那些事，雪凤凤几乎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承受的，像是做了一连串的噩梦。待她清醒时，最后一个日本兵已经完了事。最后一个日本兵还没顾得上提起裤子，就要端起枪刺她，却被领头的日本兵阻拦了。那家伙好像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念，说了声撒吆纳拉，便奇迹般的将她放生了。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奇迹。二战期间的一位军事专家对人类的心理活动进行终极性的探索时，曾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在多么恶劣的条件下，人类的良知都不会彻底泯灭。然而，在那个人性凋零的季节里，在那片死神出没的荒野上，任何一种挽留生命的举念都会被蒙上一层慈爱的光芒。雪凤凤对那样的结局已经很知足了，甚至为那个领头的日本兵感激涕零。那一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能活下籴就是一种奢侈。雪凤凤死里逃生后就觉得身子很沉，仿佛日本人的那些东西很有分量似的。这可能是心理作用。可过了一段时间，身子就真的沉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沉。她没敢将实情告诉别人，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呀。她度日如年地苦熬着，好不容易熬到了临产期，又偏偏遇上村子里打仗，而且打的还是大仗恶仗。
就这样，雪凤凤孤零零地躺在地窖里，惊慌失措地等待着婴儿的降临。婴儿降临时正好是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整个地害都在战栗，好像随时都会讲塌下来。要不是剧烈的阵痛遏制了恐惧感，雪凤凤很可能会从地窖里钻出来，被猛烈的炮火吞没。降临的婴儿连一声也没有啼哭，雪凤凤还以为她夭折了呢。可她摸索着将乳头塞进婴儿嘴里时，婴儿竟不顾一切地吮吸起来。雪凤凤终于在地狱般的黑暗中获得了一丝做母亲的满足。这位可怜的母亲厮守着自己的婴儿，不知熬过了多少个昼夜，枪炮声才彻底平息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从窖口探出头来，强烈的阳光刺得她险些眩晕过去，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下，眼皮又自动地合上了。与此同时，硝酸和硫黄的气味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尸体腐烂时的恶臭，一股脑地向她袭来，她几乎要窒息了。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扑入视野的是笼罩在硝烟下的尸山血海。活着的人已经撒离了，整个村庄都变成了一片废墟。远处的森林里还隐约地传来隆隆的炮声，那里的战斗好像还在继续着。她再一次下到地窖深处，抱起悄无声息的婴儿从窖口钻出来，向着没有炮声的方向走去。她边走边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婴儿，隐隐地觉察出她有些与众不同。婴儿显得很平静，黑幽幽的双眸四下张望，宛若两颗智慧的宝石被镶嵌在晶莹的霜花之中。婴儿最后将视线锁定在自己的上方，仿佛在灰蒙蒙的穹隆里看见了闪光的神灵。突然间，从雪凤凤旁边的死人堆里钻出一个活着的俄国兵来。他满身血污，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丰满的胸部。她惊恐地后退了几步，那俄国兵便像饿狼似的扑将过去。他一把夺过她怀里的婴儿扔在地上，然后将她按倒在地，剥开上衣，便疯狂地吃起奶来。她在他下面拼命地挣扎着，胸晡被猪毛似的胡子扎得又痒又痛。俄国兵几口就吸干了一座乳房，刚将嘴转移到另一座乳房上时，从一辆被炸毁的坦克里面又钻出一个被烧焦了头发的日本兵来。日本兵也像饿狼一样扑过来，为争夺剩下的那一乳房奶水，跟俄国兵厮打在一起。雪凤凤乘机爬起来，抱起婴儿撒腿就跑。婴儿一直很平静，没有丝毫啼哭的迹象，但雪凤凤感觉出她还活着，眼睛仍然注视着灰蒙蒙的穹隆。雪凤凤由于身子虚弱，再加上极度的恐惧，刚跑出去两步就摔倒了。她顽强地又爬起来，可很快就又摔倒了。她就这样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一寸一寸地向前跋涉着。她始终厮守着这样一个单纯的信念，多向前迈出一步就会多一份生存的希望。俄国兵由于得到了奶水的补充，再加上身高的优势，在厮打中很快就占了上风，连续的组合拳将日本兵击倒在地。日本兵趁势从一具冒着青烟的骷髅旁边抓起一把日本指挥刀，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卷土重来。俄国兵也从一个死人手中夺过一把上好刺刀的来复枪，两人又展开了一场白刃格斗。在这样一片硝烟弥漫的废墟里，刀和枪相互撞击着，不断地迸发出银白色的火星，犹如两具幽灵在阴森森的地狱里厮杀。事实上，此时的村庄，以及与之田比邻的一些战略要地，已经无法与地狱相比了。即便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也还是充满着生命的气息，尽管它们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地狱的意义决不是毁灭。
而这里，生命的迹象已消失殆尽，只有无数的躯壳还在味哧地燃烧着。这场格斗的结果并不是你死我活。两人你来我往大战了十几个回合，便奇迹般地一同倒下了。俄国兵被刺中心脏，惨叫一声便登时毙命。日本兵被刺中腹部，在去阎王殿报名的路上，他掏出手枪吃力地瞄准那位母亲的背影，打出了他生命中最后一颗罪恶的子弹。雪凤凤摇晃了几下身子，最终倒在了血泊中。
当时碰巧有一支抗日联军的队伍从那里经过，婴儿的啼哭声将他们引到了雪凤凤倒下的地方。那位机灵的小个子通信兵第一个跑过去时，发现这位可怜的母亲早已断了气，而她的婴儿还活着。活着的婴儿已经停止了啼哭，用平静的眼神看着这些荷枪实弹的战士，仿佛她刚才的啼哭也是非本能的，是在有意识地传达某种信息。活着的婴儿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两名战士费了好大劲才掰开她的手指。战士们轮换着将雪凤凤的遗体背到一座黑土岗下，在一面坐西。
向东的斜坡上择地掩埋。就在司号员吹响安魂号的当儿，强劲的西风从岗子上吹过，将一阵低回的歌声吹到战士们的耳边。歌声并不嘹亮，但却充满了被扭曲的冲动与悲壮。司令员将小个子通信兵叫到身边，问他能不能听懂那首歌。
“能。我熟悉这首歌，歌名好像是《莫斯科没有眼泪》，肯定是一个俄国兵在唱。”小个子通信兵说着，便随口翻译了一些歌词：
我是一个孤儿流浪者，乞讨在大街小巷，莫斯科的每个角落都有我避风的港，飞雪的夜晚，莫斯科甜睡着，魔寇的铁蹄踏破梦乡，山河无语英雄无泪。
莫斯科你不能倒下，等我流尽这最后一滴血，我不愿活着看见你死亡。
歌声感染了这些饱经战火洗礼的勇士。司令员情不自禁地说：“唱得好，这歌儿人听了提气，有点儿像咱们的《义勇军进行曲》，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你们说是不是。”
“是。”战士们异口同声地说。
“看起来这还是个爱国的家伙。”司令员说，“咱上去瞅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