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转眼间,蒙川到牢城已快两年。这天夜里,他和老和尚正在打坐。老和尚忽然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咦,难道是他?”随后,下了床,来到门外,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蒙川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师,你在同我讲话吗?”老和尚回头说道:“不是的,有人在叫我。”
“叫你?在哪里,我怎么听不见?”“哦,我忘了,这人用的是传音入密,他人还在半里之外,你功力不到,听不见的。”老和尚解释道。蒙川咋了咋舌,人家高手就是不一样,说话都离着这么远。
正羡慕不已时,忽然眼前一亮,门前多了个男子。定睛看时,只见那人中等身材,一身白袍,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英气勃发,神采奕奕,潇洒自如,飘然若仙,年纪看不太清楚,似乎四十岁左右,又像是三十岁上下。蒙川从未见过如此隽逸超凡的人物,一时竟看得呆了,更重要的是,那人竟然也是个和尚!
白袍僧人双掌合十,恭恭敬敬地向老和尚施了一礼,口中说道:“拜见师兄。”此言一出,蒙川已惊讶地合不拢嘴。
老和尚回了一礼:“多年不见,师弟英姿依旧。夤夜来此,所为何事?”
白袍僧人走上前来,握着老和尚的双手,从头到脚仔细查看,见老和尚周体安好,并无伤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师兄你数年来不知所踪,音讯全无,让师弟好生担心。这几年,我访遍天下名山宝刹,都无功而返。后来,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师兄遭逢大难,被关押在这里,连忙赶来搭救。来,我为你除去脚镣,咱们这便走吧。”说罢,便俯身去扯老和尚脚上的铁镣。
“不忙,穷乡僻壤,难得有高人到访,也让本官尽尽地主之谊。”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三人都吃了一惊。
月光之下,一道黑影倏忽而至。
白袍僧人朗声道:“出家人不拘礼仪,未曾拜谒此间官长,还望恕罪。”
老和尚向前一步,单掌施礼:“这位施主轻功绝伦,想必就是安陆卫指挥使安大人了,贫僧有礼了。”
“和尚好眼力,想不到这牢城中还真是卧虎藏龙啊!”来人冷冷答道。
蒙川躲在门后,仔细瞧着这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指挥使大人。只见此人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腰上围一条青花蛇皮腰带,脚下是乌黑的尖顶长靴,身材不高,略微驼背,鹰鼻鹄眼,面色苍白,似是大病初愈,看不出竟是统帅数千兵马的都指挥使。
白袍僧人向安大人颔首致意,手指老和尚言道:“小僧师兄乃是有德高僧,一时不察,被奸人陷害,蒙冤入狱。今日小僧斗胆想带师兄离去,还望大人成全。”
安大人双臂环抱,态若无人:“牢城之中没有高僧,只有囚犯。阁下既然想帮人出头,总得露两手让本官看看吧!”
白袍僧人知道今天不动手怕是不成了,不得以,只好说道:“久闻安大人勇冠三军,是湖广数一数二的高手。既然如此,那就得罪了。”说罢,走到离安大人一丈之处,摆了个起手礼:“阿弥陀佛,请。”
安大人也不多言,肩膀一抖,脱去大氅,身形微动,刹那间便来到白袍僧人面前,左爪右掌,对着白袍僧人面目、咽喉、胸肋连环三击,招式狠辣,势道凌厉。白袍僧人凝立不动,左掌护在胸前,右手食中二指并成指诀,凌空虚点数下,封住对手来路。安大人一击不成,倏地退了回去,反手一抓,正好接住尚未落地的大氅,一来一去,快如鬼魅。蒙川正自惊骇间,只见安大人手上“刷”的一抖,那件大氅竟被瞬间拧成了一条笔挺的“棍子”。“束衣成棍”!这招蒙川可认得,他见很多人用过,却从未有人像安大人使得这般坚硬、笔直。
这条“棍子”在安大人手中仿佛活了一般,或戳或打,或缠或绕,配合着手脚招数,狂风骤雨般向白袍僧人袭去,白袍僧人依旧站立不动,一身白衣全都隐没在黑色的旋风中。蒙川只瞧得眼花缭乱,忽听“砰”的一声响,安大人退出一丈之外,手中的“棍子”不见了,空中一片片巴掌大小的布片四处飘落,宛如嗜血的蝙蝠在夜空飞舞。
安大人低声吐出一个字:“好!”随手去腰间一抽,手中立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约有四尺来长。精钢软剑!接下来可就不好对付了,蒙川暗自忖道。他听赵勇方说过,能使这种兵刃的多半是真正的高手。一旁的老和尚,似乎对这场比试毫不关心,只顾着低头数他的念珠。
“阁下还不打算用兵刃吗?”安大人并未立即出招。
“小僧夜闯重地,已是得罪,怎敢擅带兵刃?只好还是用这双手掌接大人的高招了。”白袍僧人答道。
“狂妄!”安大人已经有些怒气了。
利剑在手,这一番交锋顿时凶险百倍。安大人出手毫不留情,招招直指要害,白袍僧人也不再站立不动了,双掌翻飞,以快打快。两人兔起鹘落,搅成一团,蒙川已看不清招式路数,但闻“嗤嗤”真气激荡之声。
未几,只听见“嘿”安大人一声闷哼,踉踉跄跄跌出圈子,白袍僧人双手捧着那柄软剑,向前道:“承让。”安大人一言不发,接过软剑。
天空飘来一块乌云,月光被遮住,蒙川看不清安大人的脸色,想必定是十分难看。
白袍僧人转过身来,挽着老和尚的手臂道:“师兄,咱们走吧。”
老和尚尚未答话,一旁的安大人冷冷地说道:“你走可以,你师兄得留下。”
白袍僧人面露愠色:“听闻安大人以前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么做官之后江湖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刚才的比试谁胜谁负难道安大人不清楚吗?”
安大人道:“不错,刚才的比试是我败了。可所谓在官言官,如今我奉朝廷之命看守牢城,讲不得江湖规矩。牢城的每一个囚犯都要按律法服刑,没有人可以例外。”说罢,一扬手,一个细小物件直冲上天,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哨音。远处的岗哨一阵骚动,大队人马向这里奔来。
白袍僧人眉头一皱:“莫非安大人以为这区区安陆牢城,真拦得住我们师兄弟?”
安大人一声冷笑:“阁下的光明拳炉火纯青,若我没猜错的话,恐怕是少林寺的高僧吧?你若强行带走牢城的犯人,我只能发兵向少林要人了。”
白袍僧人道:“出家人早已看透生死安危,安大人又何须出言恫吓?小僧便是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法号广成,安大人若想捉拿我,小僧随时恭候。”说罢,俯下身子,拾起老和尚脚上的铁镣,双手一扯,寸许粗的铁镣如同酥脆的麻花,登时被扯断。伸手去拉老和尚,一拉之下,老和尚却如脚下钉钉,纹丝不动。
广成疑惑地望着老和尚:“怎么?师兄还有未了之事?”
老和尚面色平静:“师弟千里迢迢赶来救我,足见同门情义。只是,各人有各人的业报,不能强求,今日相见,已是偏得的缘分。你去吧,我是不会走的。”说完,又对安大人言道:“大人尽可放心,我若想离开,就不会等到今天。”
广成急道:“师兄为何一定要在此受难?难道是怕官府追究?”
老和尚摇了摇头:“师弟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心中若有净土,地狱亦是佛国。我在此修行,颇有领悟,你不必再说了。”
火把灯笼的光亮、铠甲、兵器的撞击声由远及近,卫兵们渐渐围了过来。广成见老和尚如此决绝,无可奈何,长叹一口气,惋惜不已。
老和尚又说道:“临别之际,做师兄的还想再劝你一句话。”
广成忙整理衣襟,垂手而立:“请师兄训示。”
老和尚满眼慈悲,慢慢说道:“这些年来你功力日进,在武林中的名头也越来越响,但争强好胜、得势不饶人的秉性始终未改。出家人讲究宽以待人,师父在世时常说“谦”、“恕”二字,师弟要牢记啊。”
广成低首应道:“是,谨遵师兄教诲。”
老和尚挥了挥手,“去吧。”
广成向老和尚和安大人各施了一礼,敛衣收袖,踏空而去,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月下。只留下一群刚刚赶到,拖兵曳甲、不明所以的卫兵,和面色依旧惨白的安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