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蒙川隐隐约约觉得被人抬回了班房。只觉得自己躺在火盆旁边,有人替他除去衣衫,擦拭血污,冰凉的冷水淋在伤口上,刺痛让他清醒了一些。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清楚身边的人正是老和尚与小钟。小钟被他的模样吓到了,直抹眼泪,见他睁开眼睛,赶紧凑上来,拿了两个窝头要喂给他吃。蒙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兄弟!我吃不下,你自己留着吃吧……”刚一张口,大口的鲜血就喷了出来,再也没力气说话了。眼睛肿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地眼皮也睁不开了。耳朵里嗡嗡直响,众人说的话也是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常老大等人似乎在议论他的伤势,说什么“已经不行了”“挨不过今晚”,老和尚又在念那不知名的经文……蒙川能够感觉到身体里的热血正慢慢凉了下去,气息也越来越弱,终于昏睡过去。
朦胧中,只觉得自己乘着一匹骏马在旷野中飞驰,寒风迎面而来,肌肤如刀割。不对!自己不是躺在屋子里吗,怎么会有风?若是在马背上,怎么会如此平稳,丝毫感觉不到颠簸?蒙川用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只见自己被人横抱在胸前,两旁的树木、房屋急速后退,一串晶莹的念珠在风中晃动……
蒙川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山坡上,月色如洗,周遭景象甚是眼熟。再仔细一看,正是当初挖黄泥的地方。旁边一个光头老者,正是老和尚,在徒手挖着什么。这地方老和尚没来过啊,他怎么知道这里?
老和尚发觉他醒了,面露喜色,三下五除二将他剥了个精光。紧接着把蒙川移到刚刚挖好的泥洞里,将蒙川被打折的骨头一一对齐、捋顺,手脚摆成打坐的姿势,浑身上下用厚厚的黄泥包裹住,只留下鼻孔和头顶巴掌大小的地方。
蒙川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任他摆布。心想,老和尚是不是饿疯了,怎么看着像是要点堆柴火,把他烤成叫花鸡啊,可是和尚不是吃素吗?老和尚似乎能透过那巴掌大的地方看透他的心思,告诉他要心无杂念,不要说话和乱动。蒙川只想苦笑,自己嘴巴都被黄泥糊住了,胳膊腿也都折成好几截,想说话也说不了、想动也动不了啊。
老和尚告诉蒙川,他浑身的骨头断了十七处,待会疗伤时可能会很痛苦,叫他忍耐着些。蒙川动了下嘴唇,算是回答。接着,就感觉一只大手按上了他的头顶,一团热浪自百会穴喷涌而下,在五脏六腑中翻腾鼓荡,浑身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在被虫豸撕咬,蒙川胸中无比烦闷,一口鲜血涌了上来,从鼻孔中激射而出。
老和尚见状,连忙收掌,问道:“你以前可曾练过内功?会不会自行调理内息?”蒙川从鼻孔中又喷出两道鲜血来,算是否认了。“哦,那是我操之过急了,罪过!罪过!”老和尚声音中满是歉意。
思索片刻后,老和尚又将手掌按在了蒙川头顶,这次,蒙川只觉得一股清流涓涓而下。耳边传来老和尚的声音:“你筋脉受损,内息不畅,我教你调理内息之法,你用心记好。”接着,老和尚告诉他如何存念,如何吐纳,如何令气息在体内游走,如何运行周天,每说到一处,头顶那股清流就会流淌到哪里,蒙川从未感受过如此神奇之事。更怪的事,老和尚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能穿过厚厚黄泥钻进蒙川的脑袋里,经久不忘。
按照老和尚的方法,蒙川花了两个时辰,内息磕磕绊绊运行了三个周天,只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呼吸也容易了些,不再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月亮西沉,启明星亮了起来,天边渐白,雾气上涌。老和尚将蒙川从泥洞里小心搬出。蒙川惊讶的发现,原本包裹在身体上的湿乎乎的黄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干透了,靠近皮肤那一层,全都变得乌黑,身上各处伤口已不再肿胀。
老和尚又取了些新鲜的黄泥,重新涂抹在蒙川身上,随后将蒙川的衣衫撕成布条,凡是有断骨的地方都仔细包扎了一番。看到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僧人如此尽心地救治自己,蒙川心里感动莫名。他从干哑的嗓子里费力挤出一句话来:“大师,多谢救命之恩!”老和尚摆了摆手:“相识就是有缘,不必多言。”
包扎好最后一处断骨后,老和尚再次将蒙川抱起,“天快亮了,得赶回去了。”说罢,扯开大步,急速向山下奔去。蒙川大惊:“大师,难道我们还要返回牢营,为何?”老和尚脚下丝毫不停,口中淡淡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各人也有各人的业报。既然命中注定要受苦役,那是躲不开的,不如安心承受;就算逃过这一劫,也还会有其他的灾祸降临。”蒙川心里直骂他愚昧,但一来自己的命是人家救的,就算死在人家手里也没的说;二来自己寸步难行,便是不想回去也身不由己。
老和尚走得又稳又快,不一刻,就来到牢营边上。牢营的围栅两丈多高,老和尚一耸身,悄无声息地越过。更夫有气无力地敲着梆子,已到了五更时分。大雾弥漫,五步之外看不见人影,老和尚在牢营里左拐右拐,躲避着巡夜的卫兵,看样子是轻车熟路。
正疾行间,老和尚倏地停住了脚步,抱着蒙川急速跃到一段屋檐之下。蒙川见他神色凝重、如临大敌,知道非同小可,赶紧屏气凝息。果然,一阵衣衫带风之声从头顶掠过。少顷,来人去远,老和尚小声自语道:“好强的轻功,好重的杀气。”
回到班房,其他人还在酣睡。老和尚将蒙川安顿好,自己也躺下休息,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亮后,众人陆续起来,看到蒙川不但未死气色还大有好转,都惊讶不已,小钟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早饭过后,众人又去劳作,班房里只剩下蒙川这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他按照老和尚的嘱咐,不停地运气调养内息,只觉得血脉渐渐畅通,麻木的四肢也逐渐恢复了知觉,丹田之中升起一团暖意。
当晚,老和尚又抱着他来到城外,和前一夜一样,挖坑,裹泥,教他调息、运气之法,运功助他疗伤。蒙川不解,为何要在泥洞中疗伤。老和尚告诉他,水、土乃是万物生长的根基,蒙川浑身的断骨要想愈合,必须从水、土之中汲取元气;而黄土乃是诸多土壤中最纯正、最洁净的,对固本强元极有好处,山间飞禽走兽若是筋骨受伤,也常常啄食黄土,无药自愈。
此后半个月,蒙川白天就按照老和尚教的方法运功调息,夜晚,就由老和尚带着去城外疗伤,风雨无阻。泥洞之中,老和尚教他的打坐姿势也越来越古怪。怪虽怪,蒙川的身体却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这天夜里,众人睡熟后,蒙川正准备出发,老和尚告诉他,他的断骨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以后不必再去泥洞里疗伤了,在班房里就可以。
“这里?若是有人醒来看到,有些不妥吧?”因为怕囚犯们滋事打架甚至越狱逃脱,牢营中是严禁练武的,蒙川对他的这些“狱友”们可不太信任。
老和尚微微一笑:“醒来?自从我来这里之后,你夜里睡觉可曾醒过?”
听老和尚这么一说,蒙川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睡眠的确是十分深沉,每晚都是一觉到天明。而且每天早上倒便桶时,便桶也格外干净,似乎无人起夜,看来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之前蒙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现在一想,确实有些蹊跷。
“大师,莫非每晚你都点了我们的昏睡穴?”蒙川问道。
“不,这屋子里会武功的不止我一个,若是点你们的穴道,他们怎会不发觉。我只是每晚上为你们念上几遍静心咒,助你们入眠。”
“哦,难怪我一听你念经就昏昏欲睡……”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日。蒙川此次受创之重,若是常人,怕是一年也未必痊愈。可在老和尚的医治疗养下,蒙川不到一个月便行动无碍、举止自如。一天早上,营头骑马从蒙川班房前经过,见到蒙川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惊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疑心这小子是不是有神仙护体,此后再也不敢为难蒙川。
蒙川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他问老和尚,以后手脚是否真的能恢复往常的力气,还能不能够继续练武。老和尚笑而不答。
待伤势完全痊愈后,蒙川将藏在心里很久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他想拜老和尚为师。老和尚听他说完之后,摇了摇头,言道:“你拜我为师,无非是想让我传授你武功。可惜你还不明白,武学只是末节,佛法才是大道。你若向我求佛问道,我自然知无不言;可若是舍本逐末,那就为我所不取也。”一番话说得蒙川羞愧难当,想想也是,像老和尚这样的高人,收徒必定要挑选资质极佳、悟性极高的英才,自己哪能入得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虽说老和尚没有收蒙川为徒,但每晚依旧指点蒙川打坐、运气。白天一起劳作的时候,也常常给他讲解一些佛法和世间万物的本理,看见风吹草木,便讲何为无形胜有形;看见水滴石穿,便讲如何柔弱胜刚强;看见万里长空,便讲气之无穷;看见一株枯树,便讲形之有尽。蒙川天资聪颖,隐隐约约觉得老和尚是在教他高深的武学要义,对老和尚也愈发尊敬,日常起居在侧处处执弟子礼。也不知是繁重的劳役做久了练出了一身好身板,还是年纪渐长膂力更佳,蒙川发现自己的功夫在这里竟突飞猛进,耳目手脚也更敏捷,干起活来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每块重达九十二斤的城砖,以前一次只能挑两块,渐渐地能挑四块、六块了。班房里的犯人无不对他刮目相看,倒便桶的脏活也不再用他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