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切照旧,稀粥,无休止的劳作,仿佛永远砌不完的城墙,脏臭的班房和同样脏臭的人。老和尚安之若素,继续念他的经。蒙川却郁郁寡欢,怅然若失。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宁愿在这里艰难度日却不愿去外面享受自由。同为师兄弟,一个固执己念,一个潇洒随性,真是截然不同。一想起广成和尚重情重义、英俊神武的样子,便歆羡不已,悠然神往。
他问老和尚:“大师,您师弟的法号叫广成,是不是意为会有广大的成就?”老和尚听他这么说,有些意外:“不错,师傅为我们赐名时确有这样一番意思。”“哦,那照这样看,大师您整日里不怨不怒、与世无争,为人又仁厚和善,法名应当叫广德,嗯,或者叫广宁、广和也不错……”蒙川胡乱编排着。哪知老和尚听后却更加吃惊:“你怎知道?我的法名就叫广宁。”“啊!真的?”这下轮到蒙川惊讶了,自己随口一说居然说中了,要知道,认识老和尚这么久,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自己的名号的,看来自己看人的眼力长进了不少啊,嘿嘿。
蒙川的话似乎勾起了广宁的一段记忆,只听他怔怔地道:“心不宁,则志不坚,志不坚,则道不深。师傅当初赐我法名广宁,便是因我年轻时疏狂好胜,不安于命。只可惜几十年过去,我也未能悟透佛法,继承好师傅的衣钵。小师弟他禀赋绝佳,天降之才,日后必定能广修功业,光大佛门……”
蒙川见他有些失落,忙安慰道:“大师何必自低。依我看,您的武功修为全不在广成师傅之下,只怕在佛法的造诣上更远超于他呢。佛家讲众生皆是臭皮囊,我记得一位先贤也曾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咦,不对,《道德经》好像是道家的经典……总之,佛法面前,众生平等,并无二致,又哪有什么资质高低之分。只不过,要我说,既然佛家所求的是解脱迷茫,远离苦痛,成就圆满,那就不应自寻烦恼,故意为难自己。呐,您也说过,心中若有净土,地狱亦是佛国,只要行善积德,在哪里修行不是一样呢,牢城之内和牢城之外又有什么分别呢……”
蒙川只顾信口开河,哪知他这一番话却触动了广宁缠绕已久的心结,听得他是茅塞顿开,幡然醒悟,连声赞道:“善哉!善哉!”等蒙川说累了,停下来时,广宁感慨道:“想不到我多年来苦思冥想,竟不如你一朝之言,真可谓是闻道有先后,我哪有资格做你的师父,你才是我的师父啊!”说罢,就要起身向蒙川施礼。
这可把蒙川吓坏了,赶紧扶住广宁,连声称不敢。蒙川怕再提这茬,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大师,我听广成师傅说,他是少林寺一个什么“拨火塘”的首座,这是什么职位,位分很高吗?”
广宁解释道:“是般若堂。你不在江湖上走动,恐怕不知道,少林寺内,般若堂首座是仅次于方丈和达摩院、菩提堂首座的位分。广成师弟为人洒脱不拘、率意而行,喜好结交天下英豪,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是很高的。”
原来他名头这么大,难怪自己一下子被他吸引住了,蒙川忍不住又把广成昨夜的英姿回想了一遍。“那大师您在少林寺中是什么职务?”蒙川随口问道。
“我是达摩院首座。”
“砰”,蒙川正在搬一块二三百斤的大石,听到这轻描淡写的回答,手一滑,差点没让石头砸断自己的脚背。这老家伙,一个劲地夸他师弟,闹了半天居然比他师弟的职位还高,那你还失落个什么劲啊。
见蒙川有些失态,广宁又淡淡地说道:“不过,他是在嵩山少林寺,我是在泉州少林寺。我们本都是泉州少林寺的僧人,师傅圆寂后,小师弟他便四处闯荡,增长见识。后来到了嵩山少林寺,方丈爱惜他的人才,便将他留了下来。”
“哦,那嵩山少林寺和泉州少林寺哪个更厉害些?”蒙川毕竟江湖阅历少,说话不知避讳。
广宁笑了笑:“你刚才不还说众生平等、无高下之分么,寺庙只不过是僧人的居所,又怎会有高低贵贱之别?”
蒙川只好嘿嘿傻笑,心里暗骂自己愚笨,这种问题让人家怎么回答。不过,难得广宁今天有兴致,肯说这么多话,蒙川又问道:“大师,泉州离这里很远吗?我听人说,那里的人会造大船,边上就是大海,是也不是?”
提到自己的故乡,显然勾起了广宁的乡思:“不错,泉州远在三千里之外,那里人物、地产和这儿颇不相同,日后你应当去看一看。年轻人只有登高山,观沧海,方能心胸广阔,志存高远。”
“我还听说,海边常有蛟龙吃人,真有此事吗?”一谈到这个话题,蒙川顿时兴奋起来。
“海中生灵千奇百怪,有些凶恶的确是能食人。不过,对沿海百姓来说,最怕的还是狂风巨浪,海水倒灌。”说罢,停下活计,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你以为我用这双手破岩石全是靠功力硬凿?差矣,我在泉州修了整整五年的海塘,每天都跟石头打交道,哪能没有点真技巧?”
蒙川心里直嘀咕:“这老和尚慈眉善目的,心肠好,武功又高,究竟犯了什么重罪,会被发配到三千里之外?”要知道,按照大明律例,发配最远的距离也就是三千里了。虽然心里犯疑,但蒙川知道广宁不想提起,也就识趣地不问了。
重阳过后,一天早上,营头宣布的一个消息,让整个牢城轰然沸腾。
皇帝病重,大赦天下!
听到这个消息,不少犯人喜极而泣,跪地叩谢皇恩。也有不少犯人面色阴郁,忐忑不安。大明律规定,被判终身劳役的囚犯是不能被赦免的,牢城中这样的犯人可不在少数。
蒙川再过一年就会服满刑期,即便没有赦令,也将恢复自由。不过,两年来他吃够了苦,这样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待了。
赦免的犯人名单要由刑部复核,一来一去又耽搁了一月时间。这一个月来,蒙川不管做什么都是精力充沛,干劲十足。
第一场雪落下,赦免名单终于批复回来。判官来到牢城宣读,每一个名字便是一条自由身,犯人们无不翘首以待。蒙川并不担心,他所判的刑罚是三年徒刑,不算重罪,绝对在赦免范围之内。
小钟、二马、老徐,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被念到,已有二三百人被赦免,并没有蒙川。判官又念了一百多个名字,有些已是重犯,不知是不是使了银子的缘故,竟然也被赦免。里面依然没有他的名字,蒙川有些心慌了,但也只好强自镇定。足足念了两炷香的时间,名册只剩下最后一页,蒙川眼巴巴地盯着判官的嘴巴,最后一个名字也念完了,没有蒙川!判官合上名册,清了清嗓子,说道:“以上犯人,一应罪行,自今日起,尽行赦宥,布告于此,咸使闻知。”一时间,蒙川如堕冰窖,“不可能,不可能,连常老大都能被赦免,怎么可能没有自己?”
蒙川猛地从队伍里冲出来,跪在判官面前大声喊道:“禀告大人,小人叫蒙川,我判的是三年徒刑,应该被赦免的,名单里怎么会没有我?刚才一定是漏念了,求大人再读一遍,一定有我的,一定有我的……”他这么一说,其他未被赦免的犯人也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吵吵嚷嚷,都说自己应当被赦免。卫兵们见状,连声叱骂,将蒙川等人赶了回去。
判官吓了一跳,色厉内荏地叫道:“岂有此理!白纸黑字,本官怎会念错?”又扭头问身边的营头:“管营大人,这名单可有谬误?”
营头答道:“大人休听他胡说,这个犯人戕害长官,意图越狱,早就判为终身劳役,不可赦免。况且,这份名单可是经过指挥使大人过目的……”
判官一听是指挥使的意思,哪敢有异议,板起脸来向着犯人说道:“喏,尔等也听到了,既然是指挥使大人亲自裁定的,自然不会有错。尔等众人,广被圣恩,应谨遵天命。得到赦免的要改过从新,弃恶扬善,报效朝廷,未得到赦免的也要各守本分,不可……”
蒙川一下子明白了,是营头!原来他一直没忘了之前的过节,就是等现在来害我。他想毁了我一辈子,这个卑鄙小人!好,好,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