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收工之时,营头骑着他那匹乌黑的高头大马来到采石场,将所有犯人召集到一起,撇下一句话:“明天刑部提牢司的郭大人将会到牢城点视,尔等说话做事可要留点神!”
蒙川在衙门待过,知道刑部提牢司每年春秋都会派官员到各地监牢巡视,清点囚徒数量、查阅案宗、审理钱粮收支、监督狱官狱卒职责等。犯人如有冤情,往往可以趁此机会向提牢官伸冤。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铜角声响起,犯人们又依次在班房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提牢官郭大人果然来到牢城,副指挥使、知州、判官等本地官员陪同着一路检视,营头今天没有骑他心爱的骏马,而是低眉顺目地跟在众人后面,小心应答。
这个郭大人一把年纪了,颔下一撮花白的山羊胡,不苟言笑,貌似很严谨,细细查看了屋舍什物、起居当值等情况,不时向犯人们询问几句。营头已提前打过招呼,犯人们谁也不敢乱说。
待来到蒙川所在的队伍时,郭大人见小钟年轻瘦小,心下有些怜惜,问他在这里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囚粮囚衣是否足额应时发放。小钟支支吾吾,含糊其辞。营头在旁有些着急,低声喝道:“大人问你什么,你照实回答就是了!”小钟给他一吓,赶紧答道:“是,多谢大人关怀,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好,很好,一切都好……”郭大人见状,甚是满意:“嗯,好,好。”不再细问了。
蒙川本不想多事,但见营头这样欺下瞒上,而提牢官又如此昏聩不察,实在气不过,扬声道:“郭大人想必也为官多年了,牢城里的这点事情还能瞒过大人的眼睛?大人若真想了解实情,又何必假惺惺地问一个孩子,去问问城外乱葬岗的枯骨岂不更好?”
郭大人正要转身离开,听蒙川这么说,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回过头来,问道:“此话怎讲?听你言下之意,这牢城中还有诸多不公、不法之事,你只管从实说来,若所言非虚,本官自会秉公处理。”
蒙川脑袋一热,便将牢城克扣囚粮、勒索犯人财物、不给病囚医治等违法之事通通讲了出来,说完之后,只觉胸中一阵畅快。营头在一旁气急败坏,又不敢当着提牢官的面喝止他。
郭大人听后,面色凝重,向知州、营头等人问道:“此人所讲可都属实?”知州答道:“回大人,牢城内的事务由都司全权管理,内中实情,下官全然不知。”副指挥使听知州这么一说,忙接过话头:“大人,听此人所言,多有不尽不实之处,容下官彻查之后,再回禀大人。”营头也附和道:“不错,这个犯人本就是个泼皮无赖,信口雌黄,不过是想骗吃骗喝、逃避劳役罢了,大人不可轻信。”
郭大人正待仔细查问,副指挥使望了望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犯人们还要劳作,大人一路辛苦,请到司衙用茶。”知州、营头也是极力相请,郭大人久在官场,明白这些地方官员的用意,推辞了两句,也就应允了。
蒙川一时逞强,揭发了牢城种种不法之事,转过头来,又有些后悔,担心营头会找自己算后账,一整天都心神恍惚,惴惴不安。
果然,黄昏收工之时,几名守卫找上他,说营头要向他问话。蒙川心一凉,知道多半要遭殃,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去了。
不多时,来到一间大石屋。里面点着两盆熊熊的炭火,热气逼人,周围环立着七八个彪形大汉,蒙川认的几个,都是平日里最凶狠的狱卒,中间一张太师椅,营头倚坐其中。
狱卒们将蒙川带到营头跟前,一声断喝:“跪下!”不等蒙川屈膝,已将他踹翻在地。营头指着蒙川破口大骂:“你个贼犯人,猪狗不如的腌臜东西,给你点脸面就犯贱,敢在上司面前说本官的坏话,真是不知死活……”直骂了有一刻钟,累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歇了歇,又骂道:“你个龟儿子既然自己找死,老子就成全你,给我狠狠地打,让他知道知道老子的手段。”
几个狱卒将蒙川按在地上,另有两人拿起茶杯粗细的棍棒,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转眼间就将他打得皮开肉绽、浑身鲜血。两根木棒打折之后仍不算完,接着又有人拿来烧红的烙铁,尽捡他破裂的伤口上烙烫,疼得蒙川惨叫连连。营头仍嫌打得不够狠,叫撤去木棒,换成铁棍来打。
起初,蒙川以为营头不过是打自己一顿,出出气就罢了,自己忍一忍,不过受点皮肉之苦;到后来,蒙川渐渐明白,这营头分明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与其活活被打死,不如奋起一击,拼个鱼死网破。
想到这里,蒙川大吼一声,双臂一震,挣脱开来。随手抢过一根木棒,打倒两人,便要夺门而出。刚要迈步,脚下一绊,一个趔趄,蒙川忘了自己还戴着脚镣,一步能迈开的距离还不到两尺。就这么一停顿,几个狱卒已将牢门插上,拦住去路。
蒙川见不是头,手中木棒一撑,倒跃一丈,直扑营头。所谓擒贼先擒王,以往办案时他和赵勇方没少这么干。营头也会点功夫,见蒙川挥棒打来,低头避过,抄起一只烧红的烙铁,当作铁尺用,向蒙川面门戳来。蒙川撇去木棒,一招“双管齐下”,左足疾伸,踢在营头膝下,双手拿住营头手肘一扭一送,营头登时跪倒在地,烙铁拍在他油光可鉴的脸庞上,滋滋做响。蒙川一手擒住他的手臂,一手扭住他的后颈,营头再也动弹不得。
狱卒们平日里也都是欺软怕硬,此时见主官被拿,谁也不敢上前相救,只在一旁呐喊恫吓,虚张声势。蒙川拽起营头,左右开弓,“啪啪”连抽了七八个耳光,骂道:“我蒙川和你无冤无仇,在这里也一直遵纪守法,只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你就对我下此毒手,今日之事全是你逼我的!走,把我平平安安地送出牢城,我就饶了你的狗命!”说罢,揪着营头朝门外走去。
营头哪里肯去,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小子,你可想好了,出了这个门,你可就是挟持官员、越狱脱逃的重犯,天底下再没你容身之地,还要株连家人的……”
蒙川听他这么一说,心中顿时清醒了许多:不错,自己判的是三年徒刑,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再坚持两年多就可以离开这里重新生活,犯不上为了这个小人断送了自己一生;可是,刚才出手打了他,已是骑虎难下,就算眼下自己放了他,日后他会放过自己吗?思索再三,终于还是软了下来,拉起营头,说道:“好,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适才无理犯上,冲撞了大人,这里给大人赔罪了。”说罢,向着营头施了一礼。营头没想到自己一番话竟然如此管用,犹自惊魂未定、腿脚酸软,连忙答道:“好说,好说。”蒙川接着说道:“小人这里还有一个请求,还望大人当着众人的面,立下一个重誓,对今日之事不再追究,日后也不可为难小人。大人立誓之后,小人甘愿受罚。”营头听罢大喜:“好,好,就这么办。”忙不迭地了立了一个誓。蒙川待他立完誓后,当即放手,任他离开。
营头刚刚被打得晕头转向,见蒙川当真放了自己,一时有点不敢相信,定了定神,脸上的烙伤又开始疼了起来,这才回过味来,盯着蒙川说道:“我这当差十几年,挨打今天可是头一遭。你不是说愿受处罚吗,那就让我好好打一顿,解了我心头之恨,日后再也不为难你,怎么样?你放心,我不会下重手的。”
蒙川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好,大人,您动手吧。”
营头一使眼色,狱卒们一拥而上,用牛筋绳索将蒙川结结实实地绑在木架上,既然有言在先,蒙川也就不再反抗了。
营头拾起一根铁棍,掂量了一下,递给旁边的狱卒:“把他的手脚全给我打断!”
蒙川怒吼一声:“你刚刚说过的话,难道忘了吗?”
营头一脸狰狞:“不错,我说过我不会下重手,就连一根寒毛都不会动你。至于其他人怎样,那就说不准了,哈哈哈哈……给我打!”话音刚落,蒙川的手臂就挨了重重的一棍,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一支小臂已经断折。蒙川疼得发不出声音,豆大的汗珠瞬间布满脸颊。
蒙川后悔万分,早知这样下场,还不如杀了这狗官后亡命天涯。打人的狱卒也是行刑高手,每一次铁棍落下,必然会打折蒙川一根骨头。蒙川开始还强忍着剧痛在咒骂,打到后来,双臂、双肩、双腿、肋骨全都被打折,看着自己七扭八歪的胳膊腿,已感觉不到痛感,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嘴里喃喃道:“求求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