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房里少了一个人,变成了十一个,很快,又补充进来一个新犯人。
新来的犯人是一个老和尚,只怕得有六十岁了,长得慈眉善目,阔脸方额,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仪表堂堂。他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灰白僧袍,胸前挂着一串晶莹的念珠,和这脏臭的牢营格格不入。
班房里的规矩,各人的位次是按到这里的时间早晚排序,老和尚是最晚来的,排在蒙川之后,睡觉的位置挨在蒙川身边。和尚几乎不怎么言语,凡事不争不抢,任劳任怨,空闲里只是低声念经。
彭麟之死,让蒙川落下了一块心病。有时听老和尚念经,心里面会舒泰不少。虽然不知道老和尚犯了什么罪,但蒙川总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依靠、可以交心的人,和他在一块能够放松身心,不必事事提防。
蒙川见他年纪大,劳作时常常帮他分担些。作为回报,老和尚则是给他讲些佛偈,什么“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什么“因缘福多,得福德多”,又或是“诸心非心,过去之心”“须无所入,斯无往来”之类的。蒙川虽然听不大进去,但也知道老和尚是好意,慢慢地,也悟了些禅理。
老和尚可能在寺庙里饿惯了,每餐吃的很少,剩下的饭食常常分给蒙川和小钟。起初,蒙川以为老和尚故意省下来留给自己,便不肯接受,后来见他餐餐如此,并非故意相让,于是也就不客气了。
老和尚似乎特别爱干净,身上那件僧袍总是一尘不染。有时前一天弄上污泥了,第二天一早准又变得洁净如初,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是如此。蒙川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洗刷、烘干的,问他时,老和尚总是说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类的玄乎话。蒙川虽然有些疑惑,但各人有各人的习性,此后也就不过问了。
整个冬天,犯人们都在采石场里劳作。先是在岩壁上用铁钎打眼,再用撬棍将一块块巨大的岩石撬落下来,然后一点点敲碎,打成条石或两尺见方的石块。一个冬天下来,整座山被挖掉了半边,乱葬岗也添了不少新骨。
采石场里,蒙川这些犯人还不是主力军。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一大批人也在出着苦力。这批人穿着一色的青布衣衫,进退有序,行伍分明,人数约莫有三四千人之多。小钟打听到,这些人原是朝廷的精兵,据说是他们的主将犯了大罪,部下受到牵连,被发配到这里作苦役。
军人们虽然沦为囚徒,但依然保留着军队中的规矩,每天早晨都要操练,晚间听军官训话,虽然没了武器和衣甲,但依然很有阵势,和蒙川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截然不同。军人们吃的伙食、住的屋舍也比蒙川他们的要好,守卫对他们也客气很多,不会随意打骂,更不敢克扣他们的口粮。
蒙川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吃不饱,活又重,他还在长身体,半年下来,瘦了不少。好在他是年轻人,底子好,再累再痛,一觉过后便又精神饱满。说来也奇怪,自从老和尚来后,不知道是不是佛经听多了,变得心静神闲,蒙川每晚都睡得很香、很沉(更可能是老和尚念的经枯燥无味,让听者昏昏欲睡)。
对于身边这个老和尚,蒙川心中一直有些疑团未解。这样一个慈悲笃诚的僧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会被发配到专门关押重刑犯人的牢城?他问过老和尚,老和尚并未回答。
时间久了,蒙川越来越觉得这个老和尚有些神秘。在采石场凿石、破石时,身强体壮的蒙川遇到一些顽石,也常常只能是望石兴叹。但他发现老和尚无论碰到什么样的巨石,都能轻松破开,看手法,又不像此前看到的用掌力伐树的矮小黄脸汉子那般刚猛凌厉。他向老和尚请教是如何做到的,老和尚告诉他,凿石头是有技巧的,不能靠蛮力,顺着石头的纹理就会很容易破开。蒙川按照和尚告诉的方法试了试,似乎确实管用许多,但他心里依旧是将信将疑。
冬去春来,第一场春雨过后,蒙川觉得累积了整个冬天的疲乏、烦闷都随着阵阵春雷一扫而去。
这日,雨霁天晴,蒙川正在崖壁上撬石头,不提防,山顶一块车盖大小的巨石轰然滑落。蒙川来不及退让,急忙俯身趴在岩架之下,堪堪避过。向下一望,巨石携带着泥沙急坠而下,半山腰上的小钟和老和尚已无处可避。电光石火间,只见和尚双掌一拨,巨石竟被他拨得横移三尺,紧贴着两人头皮飞速坠落。
这下死里逃生,倒让蒙川确信无疑,老和尚必然是身怀高深武功。若说凿石头或许可以凭技巧,但若想在空中拨动数千斤重的巨石,绝无取巧可言,只有极深厚的内力才能办到。这个和尚绝不简单!
小钟和老和尚淋了一身泥水,蒙川知道,按照老和尚的习性,夜晚必然会有举动。
当晚,众人逐一睡去,鼾声四起,蒙川也紧闭双眼,蜷作一团,装作熟睡,耳朵却一刻没闲着,紧盯着身边人的动静。黑暗里,只听见和尚一遍又一遍低声念着不知什么佛经,蒙川眼皮越来越重,几次就要睡着,他咬着舌尖,才没睡过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老和尚又念完一遍,就不再念了。蒙川隐约觉得他下了床,将僧袍除下,按在木桶中洗了洗,之后又回到竹床上打坐。奇怪的是,蒙川感觉屋子里渐渐热了起来,到后来简直是热气腾腾。在暖洋洋的热气中,四肢百骸格外舒泰,蒙川也顾不得和尚有什么异样,沉沉睡去。
翌日,不出蒙川所料,和尚一身僧袍又变得干爽洁净,蒙川再无怀疑,昨夜的热气定是他用内力烘烤湿衣所致。
日间劳作时,蒙川忽然向老和尚小声问道:“敢问大师在何处宝刹向佛?可是少林寺?”
老和尚脸上讶色一闪而过,反问道:“小居士何出此言?天底下只有少林寺一座寺庙吗?”
蒙川答道:“我听人家说,少林武功博大精深,少林佛法纯正无边,大师武功、佛法俱臻上乘,所以小子猜测大师是少林高僧,不知对与不对?”其实蒙川对少林寺一无所知,只不过曾听齐世英讲过少林僧人武功之高,才信口胡诌的。
老和尚注视着蒙川,一瞬间满目威严,而后微微一笑,又恢复了慈祥的面容,说道:“天下武功高强的门派多如牛毛,天下藏经贮典的庙宇多如泥沙,天下像我一般无用的和尚多如尘埃,佛说虚幻成相,实际成空,小居士悟性这么高,怎么还会执着于探究虚相?”
蒙川听他话中之意,似乎是默认了自己的猜测,但不愿告知于人。他对这个老和尚还是很敬重的,连忙答道:“是,多谢大师指点,还望大师日后能常常点拨小子。”
老和尚听出他语涉双关,见他如此机敏,也很喜欢,点了点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