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收工后,蒙川累得不行,打了一桶水,赤膊冲洗了一下,顿时清爽了不少。一转身,发现放在衣服旁边的食牌不见了。蒙川左翻右找,恨不得掘地三尺,直到过了饭时也未找到。小钟悄悄告诉他,说彭麟晚饭领了四个窝头,肯定是他拿走了蒙川的食牌。
蒙川瞥了一眼彭麟,他正倚在床边跟旁人嬉笑。蒙川见他得意忘形的样子,一股火按捺不住,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问道:“说!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食牌?”
彭麟原以为蒙川是年轻人,吃了亏不过像小钟一样忍气吞声,没想到他这么大胆,敢当面斥责他,一时觉得没了面子,恼羞成怒,嘴里骂道:“妈的,孝敬你大爷是应该,还敢跟我聒噪?我看你是活腻了吧,惹恼了大爷,把你扒皮抽筋腌成腊肉!”边说边动起手来,也不起身,抓过蒙川的手腕拉到身前,左脚踢向蒙川下身要害,右手猛击蒙川左肋。
蒙川识得这招叫做“持戈试马”,是捕快们捉贼时常用的招式,忙侧身滑步,顺势右转,让过拳脚,左手急挥,反手重重打在彭麟脸颊上。这一招是赵勇方自创的,蒙川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游子反顾”,虽不精妙,却颇为实用。
彭麟料得蒙川会些拳脚,但一来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二来屋子里没有烛火,黑漆漆的,看不清来招,以致一上来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还在其次,关键是这记耳光太过响亮,全屋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让他恨不得杀了蒙川才好。
彭麟大吼一声,从床上跃了下来,放开拳脚,狂风骤雨般向蒙川袭来。牢营中犯人打架本是常事,班房内的其他人乐得看热闹,并不劝解。
两人一接上手,对方有几斤几两便心下了然。彭麟拳脚虽重,但只会用蛮力,夹带些阴招;蒙川虽然没他力气大,但所用招式都是跟赵勇方等捕头们学来的,那是他们几十年来在刀尖上摸爬滚打换回的经验,朴实无华,却简单有用。屋子里空间狭窄,不便腾挪,彭麟仗着力气大,招式大开大合,把蒙川往角落里逼。蒙川连避数招,正待反击,忽然全身一麻,已被人抓住了后颈,接着被狠狠地掼在地上。耳边传来常老大的声音:“打不死的兔崽子,整天生事,拿老子的话当狗屁?”
彭麟见到便宜,冲过来照着蒙川胸前就是一脚,再要下重手时被常老大喝住。彭麟虽然心里不甘,但常老大毕竟是头儿,既然发话了,也只好就坡下驴,不再动手。
蒙川在地上躺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爬起来,胸口痛得厉害,一晚都没睡好。
此后几天,彭麟总是故意找茬,蒙川小心忍让,倒也没再起冲突。彭麟更加有恃无恐,明目张胆地抢夺小钟的饭食,没办法,蒙川只好经常把自己的饭食分给他一些。
挖掘黄土时,山间留下了不少的深坑,秋雨过后,土坑中积满了水,成了一个个小池塘。一天,蒙川挑砖经过时,发现水坑中竟然有几只田鸡。他喜出望外,顾不得水凉,跳下去一股脑捉了回来,捏死后藏在怀里。半夜等众人都睡着后,就着班房里的炭盆烤熟了,自己吃了三只。这是蒙川到安陆后两个月来第一次吃到肉食,睡梦里还在回味这美味。
早上起床时,趁人不注意,将剩下的两只塞给了小钟,小钟自然是惊喜万分。
日上三竿后,蒙川等人正在砌城垛,小钟一脸哭丧地来找他,说给他的两只烤田鸡,一口都没吃到,又被彭麟抢去了。蒙川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要找彭麟理论,小钟等人苦苦劝下。
临近收工时,彭麟来到蒙川身旁,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烤田鸡味道不错啊,就是太少了还不够塞牙缝的,去给大爷再弄几只。弄不来,大爷就只能吃你的晚饭了。”
蒙川正没好气,听他出言恫吓,顿时怒火中烧,扬手一拳打向他的面门。彭麟本就是故意寻衅,早有防备,见他出手,立刻拳**加,反击过来。城头只有六尺宽窄,在彭麟的重手重腿之下,蒙川很快就被逼到边上,眼见彭麟又是一招“势拔五岳”,已无处可躲,情急之下,向后一仰,脚跟勾住城墙边沿,腰一用力,身子在空中平躺着划了个弧线,直接绕到彭麟背后。这招“峰回路转”难练得很,蒙川从未用过,想不到今日一试,竟有奇效。这一来形势瞬间倒转,变成了彭麟身陷险境。蒙川欺他背向自己,抓住机会,一阵猛攻。彭麟将全身力气沉到双腿,牢牢站住,背上忍着挨了两拳,终于转过身来。蒙川不容他喘息,照着他的前胸又是连出三拳。彭麟刚要招架,只觉脚下一空,身子直坠下城去。
城头的青砖是刚刚砌好的,还未干结,刚才两人一阵折腾,早已松动,彭麟腿上一用力,城墙撑不住,哗啦啦塌掉了三四层。变故突起,彭麟在空中来不及翻转腾挪,只好凝气于背,准备着地时硬撑一下。城头距城下只有两丈多高的落差,像彭麟这种会功夫的人,即便摔下也不致重伤。可彭麟“砰”的一声落地后,半晌也未爬起。
蒙川隐隐有些不安,赶紧下了城墙,来到他身边一看。只见彭麟双目犹自圆睁,但瞳仁涣散,显然已经死去了。常老大把他的身体翻过来,一截断镐齐齐插入他的脊柱,骨髓和血液掺杂着汩汩流出,那是再也救不活的了。
眼前这一幕,让蒙川忽然想起,彭麟曾经说过,用人血和制的泥浆砌墙最为坚固,顿时,一股从未有过的烦恶从心底里涌了上来。他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
蒙川身为捕快,死人见的多了,但却从未亲手杀过人。今天,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自己推下城头摔死,刹那间,后悔、歉疚、恐惧、无助交织在一起,心乱如麻。
守卫见这边出了事,正在赶来。常老大扫了一眼围观者,低声叮嘱道:“彭麟是自己失足摔死的,待会可别乱说话,听见没有!”他就算不说这话,旁人也会装作没看见的。一个人犯了重罪,整个班房都是要连坐的,何况犯人之间都没什么交情,哪有人愿意自找麻烦。牢营里死人也是寻常事,病死的、累死的、斗殴致死的,守卫们早已司空见惯了。草草验了下尸首,盘问了众人几句,便去上报营头。天色已晚,彭麟的尸首还躺在原地,得等明晨营头查验之后才能葬掉。
蒙川头一次这么没胃口,晚饭全都给了小钟。班房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夜里,蒙川也是时醒时睡,噩梦连连。
翌日,早饭过后,常老大领着一队人跟守卫讨了铁镐、铁锹等用具,准备将彭麟入土。到了昨日出事的城下,大伙惊诧不已。彭麟的尸首还在那里,只是衣服被人撕破,大腿、双臂、胸前的肌肉全被人割了去,只剩下血红的骨头。众人一阵唏嘘,这彭麟是开黑店的,一辈子净吃别人的肉,想不到他死后自己的尸体也被人吃,真是报应不爽啊。
常老大和彭麟一直不睦,见他尸体被人这样糟蹋,揶揄道:“哪个杀千刀的饿死鬼,连肉好肉孬也分辨不出,吃这死人肉也不怕染上尸瘟!”蒙川低声说道:“肯定是‘食肉佛’干的,除了他还有能谁!”常老大听了“食肉佛”名字,头皮一紧,不再做声了。
蒙川脱了自己的外衫,替彭麟简单包裹了一下,和众人一起,将尸骸抬到城外的乱葬岗,挖了个浅坑,薄薄地覆上一层土,就算是葬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再也没人抢夺蒙川和小钟的食物,众人看蒙川的眼神都变了,常老大也变得友善了许多,劳作时不再把重活全都分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