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二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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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门口时,镜子问我要外衣披着。
失血多了发冷,怎么早些没想到?把她放下披好衣服。
「我翻墙进去开门。」
「小声点,这么晚回家,我这带着血,别把爷爷奶奶吓一跳。」
「嗯,天亮找个话茬糊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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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房间在前堂屋的旁边,镜子睡里屋的偏房。
偏房原是太/祖母生前住的,幽僻安宁,与堂屋相隔甚远,从后门进去,不会惊动老人。
小心送到房里,点上蜡烛,镜子胸前、小腹,共中了两颗石子,血迹两大驳。
「你翻墙挺利索。」扶她倚在被子上,听淡淡笑道。
「你武功也高,见识也广,不要再讥笑我了。」
那石子连个风声也不及辨,换我定接不下,若不亏了她抢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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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小时候,有回回来得晚了,怕吵着爷爷奶奶,也不敢敲门。爬墙摔下来,疼得半死,在门口蹲了一晚上。」
她往小床边儿挪了一下,我正想说,要拿甚么告诉我,她已抄起床头的剪子,隔着衣裳挑石子,硬咬着牙没喊出声。
我瞧着害怕,低下头不去看。
再抬头,血湮出来了,急扯了块衣服布条塞上去,她却冷冷地说道:「拿开。」
这一斥才觉违礼,松开手讪讪道:「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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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轻笑道:「你又动下流念头了。石籽子脏得很,要先清理创口,把些烂肉也剔掉。放梳子的那个包里有刀有药。」
我一一听吩咐做了,刮创的小刀要用火燎一下,但我烧得稍久了些,她就说烤出锈了,得换一把。
「你说好,我就停。」「噗,燎一下就好,还要说甚么?你没治过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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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有心去反驳,干脆不理睬。
她接过小刀,让我把烛台拿近些。
「你今晚睡那儿?」她照着烛光检查小刀,又重提旧话。
「还睡甚么,我守着你。」
「去厨房倒点水。」
回来时门已关上,轻推一下上了栓,心知是在剔伤、上药,有意把我支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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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谁还没受过伤,但总有人照应着,那有给自己治的?
她这样胆大,但愿技艺也高罢。就怕她只是看了甚么医书,便在自个身上下刀了。
堂屋后门响了,外公喊道:「家来了?」
倒水的时候弄出声了?但不要紧,我应道:「妹妹也回来了。」
「你到前屋来睡?」「今晚有事,不睡了。」
武人有时候行事不寻常,他们早见怪不怪,就算遮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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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再久一点我该问了,镜子开门。
一身白衣已换好,整洁得好像甚么也没发生:「水呢。」
我把水吊子拎到床上的小茶几上,道:「我老怕你疼得晕过去,都要喊你了。」
「都说了,只是小伤。就是……可能留两块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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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疤痕,音容凄楚,再镇定不住。
我忙安慰:「这算甚么?舞刀弄剑的人,落个疤又有甚么稀奇?今儿这一路我吓死了,怕你挺不住。这不是大风大浪淌过来,安然无恙么?就好生歇息,别多想了。」
「你懂甚么?」蹙眉关上门,「再聒噪,就滚出去。」说着身子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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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忙托住她的手臂:「躺好罢,我就睡地上,要甚么东西、有甚么事,叫一声。」
忽然想起来:「我衣服呢?」
「脏死了,撂床底了。明儿子干脆扔掉,跟爷爷找件新的。」
我还想垫在地上的,床底有灰尘,这下拿出来可真脏死了。
「明天你要是能走路,就带你出去住,找个郎中给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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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过完节我就回茅山了,这两天歇息就是。你也跟我去罢?」
她那里知道我在想甚么!有些悲哀,我长出一气。
「是在想那个姐姐么?明儿子我陪你去问江、漕上的帮会。找着了,就一气去茅山罢。」
「你还是歇歇罢!」要帮我找,自然是最好的,但受了伤,那还能经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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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必守着,困了就睡罢。」「我左右睡不着。」
「就因为姐姐么?」「也好奇曹姨的事。」
镜子没有作答,等了一会儿,就主动问:
「三娘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徒属也都出身淮南,怎么会有金蚕蛊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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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给的呗。」她把被子扔下来,「橱子里没多的,你就垫这个。」
「别人的金蚕,会听她的话?」我接过挺轻的,是夏天的凉被,折两道铺在地上。
「啊~」她故作夸张,然后笑起来,「谁说蚕和蛊一回事了?金蚕是蜀中传出来的毒虫,蛊只是借了这个名字罢了;还有叫蛇蛊、蛤/蟆蛊的,难道是揣着条蛇、蛤/蟆咬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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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蛊是甚么做的?」
她又道:「这,书上也没写,只知能变化、隐见不常,估计是种小虫。在水中交/配时,会有毒液浮在水面上,收集起来便能毒人。」
「变化、隐见,这怎么可能?」人间真能见这神怪事?
「是啊,不可思议,我也没亲眼见识。事关蛊毒,便深不可测,那是你惹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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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有不少养蛊的,金蚕这名号儿也混叫,中者周身肿胀,与砒/霜之类一样,只是尸斑赤如火烫;但只有泉州岐国公家是真的金蚕蛊。肚缩眼陷,浑身只有些黄白浅斑,不懂的还以为是病体欠安日久,衰弱而死的,但也因独一无二,识者很容易辨别。」
「是谁把蛊毒给她的?我还是不信,岐国公家怎会处心积虑害一个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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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叫,赛林牡。」她胡言乱语,又笑起来,只我一头雾水。
「这就是漳、泉的土话呀。你记不起是谁说的了?」
「是她?」那个圆脸少妇。「她是岐国公家的人?」
「岐国公家世袭节度使,宠贵无比,不一定得让亲属来,或许是一个能接触金蚕蛊的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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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家里人罢,瞧那狂劲。」
镜子一句话,也不是有心说给她听的,便要动手,曹姨说话也不怎么听。
而且……「而且她骑马在最后押队;大房里要经其许可,唐氏才带我们去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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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事发之后,曹姨一系是谁在主持?」
「那个姓唐的?」
「她一时心切,抢着指斥本可理解。可那圆脸终究不发一言,不是很奇怪么?」
我轻轻赞同,她没说下去,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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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三娘设谋,若手下徒属悉豫,多混一把剑入寺不难。
但涉事之人太多,容易走漏了风声,所以只有几个知情的。
杀人后将剑调易,从密道退出与众会合,待人散去再将剑换回,我们所见又是把干净的了。
想到这里,虽还有许多不解,但心下稍怠,沉静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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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做了个梦,梦到搂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胸膛贴着后背,抚摩拨弄。
乙酉年端午前夜,梦怀不知何人,佳儿不知何处,到底意难平。
悬着个念头,醒来时乍一惊,生怕是夜里不规矩了。
既而见和衣初醒,砖头硌得脑后疼、浑身疼,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老叹气?」
「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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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行动已无大碍,无须帮扶,小有宽慰。
洗漱完,她在房里点妆。
我就调笑她:「镜子照镜子,镜子里有镜子。」
她妆笔不停,立即回道:「陈二犯二,二愣子里头数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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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儿从不妆抹,雁儿也不。」
「你没看到罢了,女人容颜,不打扮只有一半。」
「我和佳儿一路住一起,就真没化妆。看来她那一半,也比你强。」
我就这么说,逗她玩儿,佳儿也远非国色天香。
镜子:「难怪迷得你神魂颠倒呢。我倒真想看看了。是她天仙儿,还是你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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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又在额上贴了梅形的纸花子。
我说,这贴得不如画的,笔墨有灵,深浅入时。
她不知我有此技,听说要给她画花妆,笑道:「折腾你自己脸去!」
我便去倒水研颜料,嘴上说着:「好,我画自己头上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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蘸了稀释好的朱砂,猛提笔横往她额上点。
镜子本想看我自丑作怪,吃了一惊,急缩身退避,但被追上一捺一提,端端正正粉红如桃瓣。
「你发甚么疯!」
「你看看,可画坏没。」
镜子怒冲冲拿起铜镜,但见一避之下这一笔仍端正标致,笑逐颜开:「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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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她把妆补全,道:「从前我梦到,花飞满天,有一个仙子,相映桃红。你现在,就像仙子。」
镜子嫣然一笑:「要是那个佳儿姐姐,就算仙子也比不及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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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堂屋吃早饭,走路上跟她聊话:「不知道三娘怎么下的毒?」
「这我也不知道,只能问三娘自己,或那个泉州妇人。」
我避之犹不及呢,怎么能问她们?
「总之,三娘偷偷下毒。曹姨发觉后栓门运功,那想自家旗下的那个泉州妇人从地道出来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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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曹姨,既已中毒,会对这个擅用毒的妇人毫无提防么?地道再怎么出乎意料,但要想一下瞬间打开暗门,冲出来一招杀人,凭那点儿武功可做不到罢?」
「那怎么办?」
「一定是个信得过的心腹,这时从暗道出来,且假意编说是察知了三娘奸谋,特来助她解毒云云。又怎想,被这心腹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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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腹……」说起心腹,我倒想起个人。
曹姨有恩无威,一旦身死,徒属噤若寒蝉,直斥疑凶的只有那一个。
身为众所周知的亲信,即使是自己杀人也不得不假作愤恨。
我们一起说出来:「唐氏。」「姓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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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来:「芍花门会找过来么?」
「会啊,正打听我们住处呢。」
「那!这不是把鬼往家里带么?」我一听就慌了,牵连到外公外婆如何是好。
「此一时彼一时,」镜子机狡一笑,「她手里有金蚕蛊,说不定借着治伤把我毒死。可今儿,就不必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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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什么要毒你?」
「我跟她耍了个心眼,她万一发觉一定自危。」
我正一头雾水擦不去,她将佩剑递过来。
接在手里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好像……好像……我抽出剑,竟是三尺青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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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废塔中就觉得怪了,原来她手里换成了长剑,只因太常见,竟不察其所以怪。
短剑以奇制胜,若用短鞘装盛,就会自露意图。
普通长鞘除了掩饰,嘿嘿,想不到还有偷梁换柱的妙用。
可这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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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剑,是曹姨的?你偷来的?」
叫我先离开斗室,她再追上来的,一定是那时与自己的短剑调换的。
「你再仔细看看,是曹姨的剑么?」
这可奇了,还有别人的剑偷得来?端详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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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卖关子。
她偏爱卖关子。
正等着我发问,好顺势嘲笑罢?我就不问,憋死你。
相视无言。
正欲把剑插回鞘里,镜子憋不住了:「剑上有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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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缺口很正常,剑性轻柔,善撩刺不善劈砍,但打杀中难免磕碰。
情急处,命都豁出去了,还舍不得强劈硬挡?
除非是上等名剑,用久了都会有些小缺口。
「啊呀你那甚么眼力劲?」见我仍不作声,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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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又怎地?」
「你摸摸,还刺手呢!」
我举起来细看,指肚抹一下,果然是新近的凹缺。
「再拿你的剑比对一下!」
难道……不消比对,我已会意,这是山下水边,圆脸妇人突袭之时,由我左手拔剑格开所留下的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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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剑,怎么到你手里的?」入鞘交还。
「凶手杀害曹姨,换剑会合众人,与三娘演一出看血污的戏,以示清白。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有人想到还有一把剑没有检查,就一定会露馅。所以要把剑再换回去。」
「可你不是说,刺死曹姨的应该是唐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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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可是只需要把带血的那把换走,放回鞘里的是曹姨还是泉州女人的又有何关系?」
「怎么叫没关系?这不让我们发现了?」
「甚么我们、我们的,是我一个人发现的。除了我还有谁看出了?谁和你我们?」
「好好、是你,是你发现的,可好歹添了个破绽,却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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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真有必要呢?」
必要?反过来想,不得不……让唐氏来就不行,得圆脸妇人亲自出马。
「对了,唐氏不懂毒/药,不知放多少硫磺粉合适,少了盖不住银簪的黄色,多了味道大,谁也瞒不过。」
「事先定量,尽数撮入口中,还怕它变多变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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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唐氏杀曹姨时,众人不曾见过她;此时再失踪一次,可能引起怀疑。」
「她们又不知还有一剑需要换回,只当事已了,那想得到这么多?」
「那末……」「好了,别瞎猜了。是那唐氏不答应,一定要泉州人去。」
「她为甚么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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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人虽然合作了案子,但各怀鬼胎。住持告知密道,为了甚么且不说;泉州人有岐国公府做靠山,不怕黑吃黑,事了多半还须回福建;三娘做得隐秘,又成了一门之首;只有唐氏的手是最脏的,洗不干净。
————她杀了曹姨,万一三娘或那泉州人当众指出,血剑在她随身的鞘里,就百口莫辩了。
三娘杀曹姨,或者有为白氏报仇之意,但她和曹姨各执本乡、外地一系,两不相能,岂无收拢权力的想法。泉州人走后,自该是素为心腹的唐氏统领,先把唐氏定为罪人杀死,三娘就是真正的一门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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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剑从她鞘里搜出,当真是铁证如山了,就算指证同谋,也只会被当做疯狗乱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唐氏可真机警,换我早就死了。
镜子笑道:「这三娘说甚么我们见识广,心底却在想,两个娃儿能有甚么本事,有意让咱搅局。可若发现剑又被我偷换了,怕极了被拆穿把戏,怎能不动杀心?现在她该处理掉证据了,不会和茅山、太白结仇,来把剑换回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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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
她还会告诉我佳儿的下落么?只是胡说,骗我们掺事罢。
想到这,失望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