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二年五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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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随意地喝了点粥,一人一个粽子。我吃到的是咸肉馅,镜子是甜枣。
外婆看见镜子就盯着花妆端详:「这花子是涂的罢。」
「仲崖哥哥画的。」
「这都画坏了,来,我给你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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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了?「那里坏了?」这不可能。
「这颜色怎这么艳,花瓣尖尖的,跟妖怪似的。」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梅花开得太早,春来已老,不能共度芳华,我不喜欢这样的寓意。
从前流行梅花图案的花子,色浅瓣圆。
但梅花很宽一块,比在额上就太大了,纸、钿做的花子会细瘦一些,与真花看起来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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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桃红色,瓣头挑尖了,自以为是有几分神似,也不失美观的。
年纪大的人不解风情,看着非梅亦非桃,亦非瘦梅妆,只道是画坏了。
「就这样好看,不信你自个儿照。」镜子听外婆一说还真急了,等我叫住她,已经接过湿毛巾,擦糊了一头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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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镜子重画了梅妆,外婆这回很满意,连说画得像。
但我全没有被夸的愉悦:想起该为佳儿画一个,一想就难受。
在大门外的水沟洗笔砚的时候,姜氏来了。
听到清嗓子,还道是佳儿,忙不迭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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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没穿外衣,有些窘促:「进来坐,我有点事,先等一下。」
姜氏:「你那妹妹太调皮,怎么把曹姨的剑拿走了?」
她把镜子的短剑倒握着交给我,剑身用布包好了。
「先进来罢,要甚么东西,问她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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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是她?我还以为会兴师动众的。
镜子爽快地还了剑。
送走姜氏,我就问:「这样轻易交还,当初何必偷来?」
「我那会儿也吃不准,带回来多想想,也是给你瞧的。赖着不还,你是多大胆,要她来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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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也能这样想,便足万幸,我实在怕她再惹甚么事。
想到她还带着伤,就奇怪:「昨儿咋去塔里干甚么?」
「让你见识下轻功。」
「骗人呢!」心里隐隐猜到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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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塔上有东西?那个夜明珠?」
「我那知道?有没有还两说呢。」
「你不是看过许多书么,这时怎么不知道了?」
这把她说恼了:「你犯病呢?看书就知道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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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还要爬?」
「既有这可能,便该一验,如若找出来,管他匪夷所思,也铁证如山。可谁知那个贼秃碍事,不然……」
我正想着她小时候翻墙摔下来的故事,她好像看出了心思:「你也用不着担心,我爬上翻下地玩得多了,比这危险的,你想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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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爬才好。而且……」
樱唇微启,正想打断,我已继续说道:「我想,塔那么高,又没个台阶,白掌门如何登得上去?既然登不上去,宝物无虞,何必要帮曹姨害死她?」
「好啦,你不能反过来想么?」
甚么反过来?
「———正因为其实是爬得上去的,所以才要杀人。那塔上应有可攀扶之物。」
我还是不信:「芍花门不以武艺见长,白氏又是不成器退而治生的,就算有些抓爬处,凭她怎么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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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曹姨,做得到么?」曹姨?
「不知道……」但……有可能罢?
蓬莱派善短打近战,身法轻功居六派之首,要说是曹姨,或许、有可能。
「就算那塔着实难爬,带上钩锁长绳,她还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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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姨发觉了明珠在塔顶,所以住持也容他不得?那么白掌门是怎么回事?总不会也是怕她爬上去罢。」
「你用不着急着定论,又去想白氏的旧账。就曹姨的事,还不好说。但那塔里的贼秃,更增我几分信心。那个秃武功虽强,却新断了条腿,想偷偷溜进寺里是不可能的,想必住持安置于塔中,以伏击曹姨。那末,或许是住持担心三娘失手,多备了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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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些推论,都是在鉴真大和尚确实收下夜明珠的前提下罢?」
「不错。别空想了,没用。仲崖哥哥,跟我走罢。」
不知何意一笑,是要带我打听佳儿下落去么?
到坊外我叫了挂驴车,搀她先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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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伤,没事罢?」
「婆婆妈妈,还像个男子汉么?」她掸了下裙子,坐正身体,「劳驾,到城中路口的古董店,只有两文钱。」
那车夫本来都调转驴头,听说两文钱,道:「你们两个人,加一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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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弯腰站直了腿,就要下车,她这是假意的,激那车夫让价,但我看着她好像碰着伤口,揪着脸难受,挽住素手,拉她坐下:
「三文就三文,我来给,你坐好。」
她没有抽开手,我就想占一会儿便宜,过了一会儿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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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那儿?」怎么是去城里,这儿上漕帮应该向东去运河。
「带你见个朋友,是问珠子的事。」
我想,去运河老远的,也不急于一时,先到趟城中也无妨。
「去古董店问珠子?那些古董商人,啊,木头、玉、珠宝、瓷器,隔行如隔山……我不信有谁真的甚么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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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商人也得知道是真是假啊,自己吃不准的,得雇一群懂的人来掌眼。」
驴车的棚子前后是通的,镜子老回头看。
「你这好些年没回来了,从前那里有个造纸的工坊,现在拆啦。还记得拐弯书坊对面有个叫金龙的绸庄么?现在是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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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记得。
因为很早就开了,小时候念不全字,跟外公去的时候就问:「全字后头是甚戏?」
外公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龍,一条龙的龙。」
他有意不纠正金字,让我跟外婆、爹娘说去了『全』龙绸庄,吃了老大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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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驴车过了东门,大路两边商店多,有些小贩坐地摆摊,吆喝着。
行人熙熙攘攘,道路益狭,驴车走得慢起来。
逛街的多是些小娘子,不乏可爱美貌的,看钗光鬓影,伶牙讨价,兴来就顺口说道:「青簪挽上乌云,闹璘璘。捡绣挑香、笑语出娇唇。」
对了,佳儿说过,想买一本诗集,回头路上过那个书坊不能再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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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崖哥哥,你在说甚么,又在写诗么?」
这是《相见欢》词,我正有意补全,道:「你待我想一会儿。」
但是猛然想到,或许佳儿就在这里?看满街扰扰,不见伊人。
驴车晃了一会儿,便过了那条街,我还没想好。
诗情不复,只些破词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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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云、裙……村、分?
这下阙还须两字入韵,没了那一下子蹦出一句的灵气,要试字已落了下乘。
磨到城中没个果,就这样跟镜子进了古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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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老板———」不等伙计发问,镜子已大喊一声。
「哟小瑨,回来过节啊?谦义才出门了。」
闻声从里头走出个人,四十不到,棕色花边的绣衣,十分富气。
「我来找你的,这我表哥。」
史老板客气请入后房座:「是这位公子要入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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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一甩袖子,坐入椅子:「史老板生意兴隆,已经够有钱了,还想打我家里人主意?今儿咋就为问几句话,把你鉴珠宝的掌眼先生叫出来。」
「哟史某于珠宝略知一二,一向自个儿鉴定,小瑨有甚么事就说罢。」
史老板对她还是很客气,但因不是生意,已收了一些热情,坐到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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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唐鉴真可曾收过日本僧的馈赠,比如———夜明珠?」
「这个说法,江湖上传了已久,没个定论,我也不知道。鉴真大师的事,倭国有一本书,传入汉地的不多,我有幸收了一卷,里面不曾提及赠礼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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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镜子望了一眼,她也回以对视,道:
「这书叫甚么名字,可以给我看一下么?」
「这是鉴真亲自化导的真人元真所记,名曰《唐大和上东征录》,只因汉地善存太少,除了秤平寺收了一卷,恐怕就只有史某人手头有了。小瑨要看,我这叫人抄录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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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房里坐,等掌眼师傅抄录。
「这史老板是甚么人,你认得他?」
「他是茅山派老弟子,算起来大我两辈,本来是太师祖晚年破格收的少年才俊。可惜跟强盗搏斗时受了重伤,再也不能练武。公公收他儿子为徒弟,和我一样年纪,却是小师叔。」
镜子的外公,就是茅山倪真人,土话叫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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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见过他,只有一些耳闻,因为他长年深居。
以前镜子外婆在世时,和儿子争房屋修缮的事。母子大闹,亲朋都围过去看,倪真人却不曾露面。
我的祖父、还有吴爷爷,也是江湖上第一等的高手;王掌门爷爷的名望更不逊倪真人,但他们都没如此简出。
毕竟是修道之人,性情不太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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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两百年前的事了,就是秤平寺里,能了解清楚的,怕也只有住持这样的老僧。这书要是查不出甚么,便真没有可追究的,我们便去河边罢。中午有赛龙船的,你要看么?」
同镜子闲聊片刻,书已抄好送来,只有很薄的一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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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卷抄下了,也没多少嘛。」镜子迫不及待拿来看。
我凑过去,她也向我拿近一些,但开头都是些废话,有时我还没看完,镜子已甩给我,自己看下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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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书页,仍去看镜子手里的,忽而眼前一亮,看到了日本僧荣叡、普照顶礼鉴真足下。
接过来,仔细看了下,果然不曾有一字提馈赠之事。
荣叡、普照结伙众僧前往扬州,求得鉴真东渡。
第一次出海准备就绪,却因僧人内讧,高丽和尚如海诬告鉴真勾结海贼。
官差查抄诸寺,众僧皆遭抓获,荣叡躲在水中,未能逃过,又有躲在民间的,也不曾免难,好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看到第二次买船时,镜子停住了。我等她递书页,没想到她从我这里又把前一张拿去来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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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他甚么也没收受,倒也不太像。你瞧,备办除粮食之外,还有这么多……各种塑像、经文、佛具,这也不提了,可是,麝香二十剂,沉香、甲香、甘松、龙脑、胆唐、安息香,栈香,零陵香、青木香、薰陆香,都有六百余斤!他携带如此多的名贵香料,这是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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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语气激动起来,显得有些愤怒:「青钱十千贯,正炉钱十千贯,紫边钱五千贯……还有!除了船工、僧人,竟有御作人、画师、雕檀、刻缕、修文、镌碑等工手都有八十五人。这怕不是为了传律罢!」
「好个贼秃!不说没有收受贿赂,便真是一颗夜明珠,也只是个小头。」
镜子点点头,肯定我的附言,她迅速看下去,一直到最后,都是一目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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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最后几张纸上,镜子又停了下来:「最后带过去的,你瞧,还有这个。」
纸上一列阙文十分显眼,我顺着她的素指,移过目光:「王右军真迹行书一帖,小王真迹行书三帖,天竺朱和等杂体书五十帖。」
「王羲之、献之父子的字帖共四,这可是无价之宝。」触目惊心之余,我也觉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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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也……不至于。似二王书帖,即便是唐人摹本,已很难得。真迹价值连城,在帝王手中或陵葬里。
如冯承素、虞世南、褚遂良等,或能有头手摹本。到民间,得经了三四手的摹写。和尚怎么会有真迹?无非用摹本冒充真迹,欺骗倭人。
这些东西在中土,或许骗不了人,但倭国遥远,消息闭塞,难辨真假,就当成真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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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真至倭国以后,自然尊崇无比。想巴结上层,勾结权贵,招揽势力,胡作非为,都易如反掌。一帖四手摹本,也能充作真迹。但能带出这么多的东西偷渡出海,屡挫屡进,他凭甚么相信倭国有此诚心,不会是二僧空口许诺,徒劳一场?无他,必早有能定其念的赠礼。」
镜子将书页拿去,在腿上捯整齐,道:「他这么富,能坚定其念的又怎会是凡物。咱把东西找出来,看住持还怎么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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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去么?」「不急,等几天再说。」
「也是,塔里那个瘸腿还在。」
「他?他怕我叫人,昨儿连夜跑了罢。这毕竟是寺中秘事,我们即使撞破,也应等芍花门的婊/子们回去,给住持一些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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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史老板,我们本要坐车去河堤。
镜子扶着墙呕吐,她昨晚失了好多血,带出了病,我更急着要扶她上车,先回家里。
但车夫怕她吐在车上,不肯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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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也说,万一吐人车上。
我说,多给点钱,总不是事。
但镜子就在路边捱了会儿,执意步行。
于是往东走了一点路,忽然有人叫道:「小瑨?」
一眨眼已到身边,拉住了镜子的手:「你回来多久了?怎么没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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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被他拉着手,丝毫没有拒意,转头向我:
「你先回罢,我过会儿就家去。中午一定去河堤。」
未等回应,她一笑便走,病容不见。
那一笑,脸已回过去,我心下惊怒,眼睁睁看她兴高采烈地甩下我。
镜子已有相好的么?没听说过呀。
就算如此,一个招呼也不打,这样把人从我身边拉走,也把妒忌激起老高。
此时此刻,我硬是想更久地占有她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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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去?
但他们好像刻意躲着我,一会儿往人多地方混,一会儿又拐进小巷。
一开始跟得近,渐觉被发现了:跑快一点,他们便也会快一些。
我怕追得紧了,牵动她伤口,便远远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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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拐了多少弯,几次差点跟丢了。
到了城南厢一个茶酒铺,他们才喘着气停下来。
镜子失血体弱,一番乱走已大大伤身,那混蛋不知照顾,还学她样子假装上气不接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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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在拐角后,看着气死了,又怕再被发现,只能缩在墙下偷听。
「那小子是甚么人?跟了这么远,居然才甩掉。」
「一个傻小子,不关你的事。」
「他看上你了?」
「噗———他?他那有这眼光?哄了个干姐姐,从关中走了几千里。按说,这一路同行,早能搂过来做老婆了罢?可他呢,碰也没碰着,人还看不上他,就昨儿,到了扬州,跑啦!」
二人恣意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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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刺耳,蛰心。
想不到在她眼里,我只是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