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来的时候,唐氏推开门便走,我还怕和曹姨说不好话。
但徒属散去后,曹姨既疑心三娘不轨,就算不留人在身边,也该把门栓插上,怎么会轻易开门,为人突袭?
难道是自恃武功,却没想到遇到了世上罕见的高手?
要在之前,我或许会这么想。可是,袖口有翻吐异味,银簪探喉变黑,说是中了毒,已大底可以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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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一抬头,住持还看着我,似在等回话,不自禁地叫了他。
「大师。」又叫了一声,但不知说甚么好。
忽然间很尴尬,随口道:「这间大房从前是仓库。」
「堆放一些杂物。曹施主常来寺里盘桓,这是她兴业之地,出资修缮,作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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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放过夜明珠?」
「这不过是传闻不实之辞。」
「听说,白掌门留宿贵寺,并非只为听高僧讲法,是为偷看寺中宝物。啊,或许是想窃取……为这不存在的东西,白白断送性命。」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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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罢。」正有些想法,镜子开门一叫,就给扰乱了。
但我迫不及待想知道查验的结果,步入房中:「怎么说。」万一不是中毒,那一切推论都白费了。
「腹部微塌,斑是黄白色。仲崖哥哥,你可知道这是甚么毒?」
「这我怎么知道,簪子变黑,不就是砒/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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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要毒死人,需多少砒/霜?嘿,拌在饭里,一分也不到。」
这可让我不太信了,侍从也脱口道:「这么少?」
「怪呀就怪在,这银簪黑得太多、太快,她服下的毒量,起码一钱。」
她捏着簪头,小指挑着尾,笑吟吟地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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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说,曹姨有艺在身,是凶手怕寻常药量毒不倒,多放了一些,可听到说一钱,这是十倍啊。
「那末,就是他不了解毒性,才放了许多。」
「可你要是见过砒/霜,就不会这么想了。此物能致银簪青黑,是因为其中混有硫磺粉末。放多了,就不怕曹姨早早闻出来?」
这我倒头一次听闻,可她努一下嘴角,斜一下眼,停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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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侍从面前不便多言?
我已猜得一二,但这样说话不便,得把她支开。
「我刚问住持,曹姨不吃寺里的斋。这只需问芍花门徒众即可验证,我想,住持没有理由撒谎。那么,饭是芍花门的人送的……」
「姜姐姐,劳烦你去问一趟。」那侍从轻轻答应,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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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上门:「她姓姜?」
「姜太公的姜。无父无母,自幼跟在黑三娘身边,也怪可怜。诶,她说昨儿就见过你。」
「哦哈,昨儿,昨晚在三娘庄园过夜,原来真见过。但我不记得她了。」
这才片刻工夫,她们已攀谈许多。想想我自己,也怪可悲,胆小怕生,和谁也熟不来。
怕姜氏未走偷听,我又开门看,两边墙下也没人,只有住持打坐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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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我说了假话。」
「知道。若安排了送饭,众人一定会提及,盘问送饭人当时情形。」
「何况,就算是寺僧或门人干的,以曹姨的内功,不至于转眼就毒倒了。」我指指木板墙上那个芍花印,「留在房间静等发作,曹姨察觉不对,一定拼死杀敌,斗室内当有挣扎打斗的痕迹。要是送完饭便离去,掐准了时间再回来———镜子,你是曹姨,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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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不是立即……立即运功解毒么,不是么?」
眉头凝复舒、舒复凝,也不知她一句话动了几番心思。
「曹姨可不会忘记,在运功散毒前先拉上门栓。」
「但是我们来的时候,门半开着却完好。」对,并非强行破开。
「是不是有———」说中了,我点点头,镜子笑道:「故技重演,还施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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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想到一处,心里欢喜:「你看,全对上了。」
瞧她,也笑着等我说,兴头上不免指手画脚:「曹姨独出此室,饮食中毒,推上门栓打坐散毒,又怎想房中藏有一人,扎喉毙命。斗室之内已无货箱,不是地道,人从何来?」
我有意说得琅琅有节,却又不觉地快了起来,语调铿锵,忽然察觉,怕大声给外面听见了,软下声来:
「住持执掌秤平寺,如何不知有地道?可他装聋作哑。你再想,这地道终究是个秘密,凶手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不正是和住持勾结好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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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撇过脸点点头,若有所思,又看我:「你再说。」
我瞧她像已有发现,但不忍这时辍口:「要说证据,我还没有,可你听我说,是不是像这么回事。那年,曹姨在寺里设了好大的局,住持岂有不知之理?怕是真有宝珠,怕白掌门偷去,就和曹姨搭伙。」
可却被她打断:「这事太久远,不急一时。姜姑娘转眼要回来,你还是听我说罢。这密道虽有,但一时是找不到的,就算能找到,也还是别惹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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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奇了,我当她是个惹事精,原来也知避麻烦。
「那咱出去说。」但信她无虚言,放下烛台。
住持坐在门口,大步快走,本该阻塞,但不觉他已平挪一下,让出道来。
镜子手脚快,本来磨蹭在斗室里,让我先走,但出大房转过弯,已跑在我前面。
回头,远瞧见一个倩影,也不知是不是那侍从,赶紧跟上镜子。
那方向有个高耸的黑影,是寺后的栖灵塔,分有九层,前唐时烧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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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我说,那么多砒/霜,会让人闻味察觉么?」
「这是死后故意在口中倒入的硫磺粉,让人按着砒/霜来路追查,混淆视听。」
「对,可你想过没有,这人心思还算缜密,为何留下这个破绽,让我们发觉了?我看,他也是迫不得已。砒/霜也好,蛇虫也罢,或者果子蘑菇,中毒者通常眼突耳胀腹鼓,作种种充血之状,尸斑青黑。世上有一种毒,不多见,却刚好反过来,上下唇缩,露出口齿,眼塌肚陷,全是收缩之状,遍身只作黄白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轻微的皮病,以银簪验作淡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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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毒会暴露身份,所以才加了许多硫磺粉,用青黑色掩盖。」
「犯不着高兴,说到这个份上,谁都听得出来。」她笑着把我憋回去,「这叫蛊。而且是……」
「是青教!」一说到蛊,谁都会想到西南诸夷,特别是苗人,心下亮堂:想必是芍花门卷入了六派与青教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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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了。是泉州岐国公陈家才有的金蚕蛊。」
岐国公陈洪进?那可是过去的诸侯,当今的节镇,吃拧了要和曹姨过不去?我连说不可能。
「歧国公富贵且极,年事已高,怎么会折腾这种江湖上排不上号的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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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谁说是他的意思?你还不知道,三月份歧国公就故世在汴梁了。」
故世了?也是这样地悄悄,但我已不吃惊。
庙堂与江湖是两重天地:民生疾苦,肉食者充耳不闻;王侯谢世,也作不了贩夫走卒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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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沉默,镜子走路就快起来,越快,我的脑筋就越不好用。
「那……要说金蚕蛊,那不是苗人的玩意么?」
「你都是道听途说,书上总不会错。福州、泉州多的是例子,一一记在纸上,你不晓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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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来气,但也无从质疑,只得道:「不管是谁做的,来头有多大,我去告诉三娘。她报仇也好,停手也罢,我只想听一听佳儿的事。
我要找到她,一起去江南。她要是生了我的气,就算磕头赔罪,也请回来。若是因为芍花门甚么事……也一定有办法的。
设是芍花门……她是如何落难于此?可曾身不由己做过甚么勾当?
我又想信,又不想信,你知道么,这几年来,我对她还是所知寥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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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想镜子又笑了起来:「好了。你那姐姐的事,我帮着打听,大江、运河的帮会,消息灵着呢。这才一天,她又没骑马,不怕找不回。倒是黑三娘,哼,她或许在骗你呢?至于陈芝麻烂谷子,你就算知道了,那姐姐会高兴?」
她忽而停下来,一抬头高塔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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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塔底走了一圈,四面周百十步,底墙厚一步有余。
我原想,里头空荡荡,尘灰呛人,没料到垃圾涂地,恶臭逼人。
头上也没有层板,四列塔窗透着光,渐高渐小。
经一圈没碰到楼梯,想必本也是木制,烧得干干净净了。
「没有甚么好看的,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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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崖哥哥,咱爬上去看看!」
这要上去,得爬那空壁直墙。一层足有两丈高,除了窗子,中间难有落脚处,可别摔着了。
何况就是那砖石也未必坚实。
她又道:「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轻功。」
「大晚上不在家老实,爬甚么塔找罪受?」
黑暗中柴里柴气的一声,不知何人,也吓我一跳,赶忙回道:「大叔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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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这话是好意相劝,更可惊是关中口音,便又问道:「大叔在这废塔之中,是为何故?」
便刻意带些关中的腔去搭。
「仲崖哥哥,我们走。」
我刚迟疑一下,她就厉声催促:「走哉!」
手腕也被猛地一抓,来势太猛,我不由自主地翻手抽了她的小臂肚,正想致歉,那人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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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么狗屁大叔,从前有个管老子叫叔的,已经是废人了。嗐!」
他重重这一叹,是喊出是声音,
「听你说话,是关中那的?怎么跟茅山派的在一起?这东南没个好人,可要当心了。」
镜子又抓了一把,把我往外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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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怪人一口讲出她的来路,怕是不简单的人物。
「前辈,我们先告辞了。」
我也有些怕,他不齿江淮人,我到底也是在江南长大的,可别冲了他的脾气。
调头贴墙快步走,时时怕肩头被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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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留下来。」
甚么!他是兽性大发么?我断不能让镜子出事,快应道:「干甚么!」
他置若罔闻:「小丫头!」
「尊驾跟我夹缠不清,可失了前辈身份。」
看镜子手已按剑,转身应答,我也握紧剑柄,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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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得老子?」「我怎么认得你?」
「不认得,跑甚么!」「我……害怕。」
「呵,茅山派在东南横行霸道,也知道害怕?————老子这条腿,就是给姓萧的砍掉的!」
他语近咆哮,森森可怖。
这可是不解的血仇,我惟恐迁怒镜子,但又想他已是断腿废人,再厉害也不能奔跑,还怕逃不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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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翦恶除害,落了一身伤,打茅山下走过,教他捡了便宜,剁下一条腿。哼,老子也摘了他一颗眼珠。」
听此恶斗惨状,不寒而栗。想不到萧纪竟也受了这等重伤。
「前辈,你在这里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就此别过罢。」
镜子真心地着急了,可我忽然想到:「你可认得岐山的八指罗汉?」
说甚么翦恶除害、关中口音、胜过萧纪,想来就是他。
刺杀青教长老成功了么?我很想听他亲口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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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
「不才在盩厔、洛阳见过他,也听说了前辈舍身杀贼。其中是非功过,晚辈不足评说,只是想问一问,结果如何。」
说得像是和他师兄熟识,或许能套个近乎。
他果然松懈,长叹一气:「四个长老,三个伏诛,虽然跑了一个,也算是奇功一桩。可惜老哥中毒箭死了。老头和侄子在建州,我过去看一眼,回头路走了江南,真倒了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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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放他去了,何故等人功成回头时还要下狠手?
我暗暗奇怪,也为萧纪做法不敢苟同。
「那……那个张家的女人呢?」
「她路途上跑了三次,我哥俩寻思,这娘们不是可教化之材,到了人前必会把咱出卖了,便假装放她回去,骗她说出拳法交换,然后就把她做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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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甚么做干净了,便是不足评论也怒气上涌,道:「你拳法也得了,人也说放了,怎又杀了!」也难怪萧纪会再与他死斗。
「留着终究是个祸害。就好比茅山派这个丫头,嘴里说甚么不会说出去,哼,就真不会说了?就以为老子能饶她性命了?」
甚么,要杀了镜子?!「那……这条腿,砍得好!」
我这么说,既是让他怄气,也是提醒镜子不必软弱,大可从容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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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声,余韵袅袅。
镜子抢在身前,右臂高高扬起,抽了大半截剑。
「尊驾就是凭这弹石子的本事杀了三个长老么?依小女子看,只怕还须修炼。」
接连『当当』两声,但见剑光掠动,鸣颤吟吟。
我看着生怕,道:「走罢。」他手里不知还有多少石子,只要一个接不住,登时便可把我们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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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哼声随我倒步退出废塔,那鸟汉也不再弹石。
转到门旁墙下,才松了口气。
「背我。」耳畔轻轻的气声,「我中石头了。」
我急拉住了手臂把她背起快步:「甚么时候!」
「退到门口的时候,最后一刻,我以为……」以为已经无虞,就大意了。
「怎么样?伤在那儿?」「离得远,不打紧。快带我下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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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行,回家太远,渡口还没船了。」说甚么不打紧,明明听着都疼。
「往北从罗城那边,河窄有桥。」
罗城,就是从前的节度使牙城,建在蜀冈山余脉上,李重进顽抗太/祖皇帝时焚毁了,如今只是遗迹。
「让三娘给你医治。」
「杀曹姨的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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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那时她正和我在一起,怎么会杀死了曹姨?
「曹姨没有吃饭,中毒前最后见到的就是三娘。是在见面时被下的蛊。」
「别说了。」虽还有些疑问,但怕她引动伤口,「我信,我带你回去!」
忽而觉得背上热乎乎,像是有血粘上来,心急如焚:「你流血了?到底伤在那里?」
「皮肉伤,不致命,你也是武家子弟,没见过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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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着,但心里有疑虑:她不肯包扎,必是碍于体肤私隐,但这样下去只怕难捱,到渡口就算是逼着船家、抢了船,沿着护城河绕到城西厢,也胜过一路颠簸。
这样背着,就不得不压低了后背,实在跑不快,我轻道一声「搂好」,托手在她臀下,尽心跑得平稳。
「走错了。」错了?她定是看我没往山门去。
「天王殿早就锁门了,我们翻墙出去。那边有棵树,好爬一些。」要放往常,这点儿高的院墙,翻身一跃便扒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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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走山门了?马……去找芍花门的马。」
是要借着马镫的高度过墙?
哦不是,我马上心领神会:山门满是菩萨与天王像,不可牵马经过。但芍花门与秤平寺关系不一般,好像经常造访,系马寺外又无人看护,必是另开了偏门,可以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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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队马三十来匹,气味对我这样在西北待过的武人来说,是能老远感觉到的。偏门便在马棚旁边,果然简陋得多,只一脚便踢开了。
马跑起来太颠晃,我就背着她一路小跑,心里暗想着寺里的事。
忽觉镜子许久没睬口了,忙问她话,听她含糊回答了几句,才稍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