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里忙外抽不出一丝空闲的李玄霄,与热闹酒楼的店小二一般端出厨房之中的一碗碗素面粗瓷大碗,放在门前宽阔平整的草地之上。春姨娘则是不知从哪抽出一条矮小板凳,慵懒的坐在上面看着他一刻不得停闲,笑意浓郁。
早已排队等候多时的逃难民众显然知晓学府一月一次的济斋规矩,井然有序的走到草地之上,使劲咽了一口口水,端起热气浓而不散的素面粗瓷大碗,却没有停留。为了不耽误下一人的行程,他们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没有选择席地而坐就地食用,而是走到一排学堂前处,弯腰蹲在屋檐下沉默无言的抄起寡淡素面。
尽管他们衣不蔽体,放在长安城这种豪门竞奢的国都,肯定会被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们一脚踹倒在地,临走还不忘狠狠吐口口水。但却仍然保留有江南民众尊礼尚贤的风气,这种根深蒂固烙印在骨子里的文化传统,使得他们每一个人在吃完碗中素面之后,都会不吝惜脚力,走两步到明月湖畔,将粗瓷大碗洗刷干净。
李玄霄接连不断的接过逃难民众毕恭毕敬递来的粗瓷大碗,还不忘对他们的鞠躬礼节还礼,甚至还有一个面黄肌瘦扎着两个冲天髻的女娃娃有木有样的学着自己娘亲给他鞠躬行礼。落在李玄霄眼中,心中却是一片坦然,只感觉自己这一天的劳累并不算白费。
“多谢女菩萨。”
“观音菩萨多福多寿。”
......
每一个自李玄霄身边走过的逃难民众,都会转身冲着坐在厨房屋里的春姨娘点头致意,吃了一大碗素面后,显然气力充足许多,说出的话语也有了几分中气十足的味道。
春姨娘坐在小板凳上,撑着腮帮,嘴角噙笑,却也不回话,只是在那个牵着自家朴素娘亲手的女娃娃说出“观音姐姐真好看”后,笑意才多了许多。她招了招手,示意女娃娃过来。
小女娃看着“观音姐姐”对她招手,一时间吃不定主意,只好抬起头,眼神询问娘亲的意见。
小女娃的娘亲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粗木衣衫,看着女儿投来的询问目光,将鬓角碎发理到而后,抿起因为挨饿受冻而有些发白的嘴唇,轻轻对她点了点头。
小女娃看到娘亲点头后,飞快的说了一句“娘,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就一路小跑到“观音姐姐”的面前,笑脸灿烂的一下扑进“观音姐姐”的怀里。、
春姨娘将小女娃抱在怀里,伸手轻轻捏了捏她有些削瘦枯黄的脸颊,笑道:
“多大啦?”
小女娃笑嘻嘻的摊开手掌,放到“观音姐姐”的面前,奶声奶气的说道:
“五岁啦!”
春姨娘似乎是不在乎她因为常年不洗而有些油腻发慌的头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抽了抽鼻子,低声道:
“哦,都五岁啦,可不算小了,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娃拍了拍自己尚未发育的胸脯,得意洋洋的大声说道:
“我叫麦穗,娘亲说我爹从江南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是麦穗金澄收割季节,于是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怎么样,观音姐姐,你听着好听吗?”
春姨娘看着麦穗一脸傲娇的表情,被逗得哈哈大笑,连连点头道:
“好听,好听极了。对了......怎么只见你娘亲,你爹呢,他没来吗?”
麦穗听到“爹”这个字眼后,明显情绪一下失落下来,撅着小嘴可怜巴巴的说道:
“我娘说我爹在来中原的路上死了......”
春姨娘鼻头微酸,将麦穗的头放在怀里,一边反复摸着麦穗的头,一边轻声呢喃道: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屋外,忙中偷闲的李玄霄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臂,看着站在门口痴痴望着麦穗的妇人,轻声问道:
“江南道来的?”
妇人看向李玄霄,眼神干净,极为礼貌的侧身压手,施了一个万福,开口说道:
“奴家是扬州春阳县人氏,才来中原没几年。”
李玄霄看着她熟稔的万福动作,一眼瞧出妇人必是出自书香门第,疑惑问道:
“官府不是对北奔的江南民众发放抚恤金和民耕地吗,怎得我看大家都还这么落魄?”
妇人苦笑道:
“像耕地这般能生财的金贵东西,都是江南世家望族的囊中物,与我们这等升斗小民毫无干系。而官府发放的抚恤金,经过官老爷们层层克扣盘剥,到手的也没几个铜钱,所以......”
李玄霄皱眉道:
“难道你们没人将此事上报给朝廷?”
妇人摇了摇头,语气无奈道:
“自是有不服气的汉子想要上郡城告状,可还没到郡城,半道儿上就给虎背熊腰的衙役们驱着水火棍赶将回来,免不了脱几层皮才能罢休。到最后,也就没人敢冒这个风头了。”
李玄霄看着妇人灰头土面的容貌下依稀可见清秀面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几颗碎银子,放到她左手中,说道:
“这次来学府事出突然,也没带多少银两,一共就这么点,别嫌弃。”
妇人看着眼前陌生男子突然递来的银钱,一时之中手足无措。反应过来后,拉起陌生男子的手,焦急的想要把银子还回去。
“不,不,不,公子,使不得,奴家与公子无缘无故,怎能受公子如此恩惠。”
李玄霄不着痕迹的抽回手,对着坐在春姨娘怀里的女娃娃怒了努嘴,轻笑道:
“你家女儿也让我家春姨娘欢喜的不行,就当是我给小女娃的酬劳吧。”
妇人攥紧握有碎银的拳头,转头看了一眼屋内言笑晏晏的大小女子二人。
她知道陌生男子的好意,若是只因为她一人的话,这些银钱她一定不会要,但是麦穗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她回过头,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点了点头,咬紧嘴唇说道:
“奴家名叫钟春阳,这些银钱就当是奴家欠公子的,日后奴家若是赚足了银钱,一定原数奉还!”
李玄霄一本正经的认真点头说道:
“我叫李玄霄,若是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去长安找我。”
钟春阳听着李玄霄话中丝毫没有鄙夷之色,唯有尊重之音的话语,又是郑重的施了一个万福,恭敬说道:
“奴家替麦穗多谢李公子了。”
李玄霄摆摆手,没有多说。
麦穗又跟着她眼中的“观音姐姐”说了几句话,才依依不舍的跳下“观音姐姐”的大腿,深深的看了几眼坐在小板凳上的“观音姐姐”,好像是要将观音姐姐的面容刻在心里一般,然后才一路小跑到娘亲身边。
春姨娘看着刚才还愁容满面的麦穗,此时甩着两个冲天髻蹦蹦跳跳着跑到朴素妇人身旁,轻轻牵起妇人的右手,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不知在想些什么。
妇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女儿,脸上温煦一笑,攥紧右手,就好像攥紧了自己的命根子。
她们一家三口是建安二十五年士子北奔潮流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家庭,她的丈夫,也就是麦穗的爹,本是一名春阳县名声初显的童生,在江南道沦陷后,他不甘为齐国驱使,毅然背井离乡带着妻女赶赴中原。
一家三口
一起爬过山,一起走过路,一起趟过河。
一起吃过雪,一起喝过雨,一起睡过地。
最终却没能一起走到中原。
本就是一名柔弱无力书生的他,在即将踏入中原道地界,重回大唐怀抱时,却没有在一场病入膏肓的风寒中撑下来。
他有气无力的把家里仅剩的最后一个干饼放在她的手心,这一路上一直忍饥挨饿挤出为数不多的口粮给妻女的他嘴唇干裂,眼神浑浊。却仍是笑着跟她说,带着女儿好好活下去,如果有机会的话......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了,我在底下不会怨你的。
她握着他瘫软下去的手,没有说话,只是哭。
她不敢放声大哭,只是小声哽咽。
因为麦穗在旁边睡着呢。
那一日,她亲手把自己的丈夫埋了,连个墓碑都没有的草草掩埋。
她抱起麦穗,看着那个荒凉的小土包,眼神坚毅的说道:
“麦穗,记住了,你爹是大唐人,你娘是大唐人,你也是!”
不懂人事的麦穗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只是以为性子温煦的爹躺着睡着了,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她便和麦穗相依为命,
她是麦穗的天,麦穗是她的命。
即便生活再难,她也没有想过改嫁,虽说再找一个男人不难,也能给自己减轻一些担子,但她怕麦穗过继过去会受欺负。
她本不叫钟春阳,她的丈夫姓钟,春阳钟氏,她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钟春阳。
她的女儿,叫钟毓秀,小名麦穗,都是他那个死去的书生老爹取得。
......
......
待麦穗母女俩走后,忙活了一上午的李玄霄收起草地上已经洗刷干净的粗瓷大碗,一个一个的叠放在灶台旁。待做完这些之后,也不顾尘土,李玄霄一屁股坐在春姨娘身旁的地面上,重重的呼了一口气。
春姨娘看着疲惫不堪的李玄霄一直叫苦不迭微笑不语,仍是火上浇油道: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正在揉捏自己有些发麻肩膀的李玄霄一愣,反问道:
“有吗?”
春姨娘笑意迷人道:
“你是想要饿死臭棋篓子和陈竹竿?”
李玄霄狠狠拍了一下脑袋,爆了一句粗口。
“卧槽,忙活的把他娘这茬给忘了!”
说着,也不顾疲惫身体的胀痛酸麻,起身端起一碗素面,火急火燎的跑出厨房,向着学府南面跑去,头也不回的对坐在小板凳上的春姨娘大声喊道。
“春姨娘,麻烦您给二先生送一下今天午饭。我给三先生送去,我怕去晚了三先生会拿他那把珍藏多年的戒尺抽我!”
春姨娘看着狂奔出去的年轻身影,双手做喇叭状围在嘴边,大声喊道:
“陈竹竿在北面山上!”
春姨娘只见李玄霄向南而去风驰电掣的身影瞬间止住,差点将碗中的素面洒出来,转过身,速度不减的跑回来,向着北面跑去,路过厨房门口还不忘埋怨道:
“春姨娘,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存心看我出丑不是?”
春姨娘的回答直接让李玄霄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咦,被你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