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子变脸如风过柳梢头,来的无征无兆,李玄霄眼见着春姨娘方才还腮帮微赧的如害羞小娘,现在马上就脸色一变冷不丁的一瞪眼如凶悍泼妇。
自知理亏的李玄霄赶忙转身绕到她的身后,动作娴熟的为她揉肩按背,这才让火气十足的春姨娘降下几分温度,只不过还是被春姨娘伸出手又是狠狠的拍了一下脑袋。
“赶紧去生炉做饭,今儿还有好多活计要做,若是耽搁了学府一月一次的济斋,老娘非得把你踹进明月湖中好好让你喝个水饱!”
李玄霄连忙答应下来,一路小跑,轻车熟路的找到鳞次栉比的学堂之中夹杂的厨房。
李玄霄自木筐之中拿出惊雪,系在腰间,然后取出几只干柴,熟稔的将干柴放入灶台底下,开始生火做饭。
紧随其后踱步而来的春姨娘,双手环胸,倚着门框,衬托着本就沉甸甸的胸脯愈加宏伟壮观。
她饶有兴趣的看着李玄霄添柴加水,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打趣道:
“呦,这位公子,做饭功夫不错嘛,若是有哪家漂亮小娘子给你做媳妇,铁定幸福的了不得,最起码不用受这油烟瘴气。”
李玄霄一边拿着一把蒲扇,对着灶台口煽风点火,一边回应道:
“这都是春姨娘教导有方,若是真有哪个瞎了眼的固执女子一不小心看上我,还不都是托了您的福。”
春姨娘捂嘴娇笑道:
“瞧你这张小嘴,怪不得老娘觉得当初最惹人嫌的四个祸害里,就你小子有出息,再加上如今你这让老娘我也有些动心的俊俏皮囊,说讨不到个漂亮媳妇,谁信呐!”
李玄霄见灶台底下炉火熊熊,站起身,拍了拍手,看着门口的春姨娘言谈无忌的笑着说道:
“我这也就是骗骗****的小女子还行,那些欲求旺盛的妇人呀,可不都喜欢那些龙精虎猛的健壮侠客,这才叫一个床下欢腾床上闹腾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春姨娘?”
春姨娘听到李玄霄这些撒泼打诨的荤言肉语,并没有故作女子的娇羞姿态,而是言语不善的冷笑道: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你当着老娘的面大咧咧的说出口,就不嫌害臊?”
李玄霄赶紧蹲下身,又是往火势不减的灶台口添了好几大把干柴,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听到我在干活的样子。
春姨娘痴痴地看着蹲在灶台前的忙碌身影,眼神恍惚。
当年在学府求学的士子当中,就属这四个年纪较小的祸害最为调皮捣蛋,让三位先生头疼不已。他们因为年纪不够而躲过当年令她心痛的玄武门案,成为如今学府之中硕果仅存的当届士子。
如今教书匠带着几个年纪稍长的穷酸书生在外游学,也不知能否为学府寻找到材质绝佳的读书种子,臭棋篓子因为某些原因又只能在草庐之内半步也出不的,陈竹竿为了守住学府也无法离开东海。
东池学府在大唐的地位日趋低下,能否将学府大旗重新招展,看来也就只能落在眼前这个年轻身影的肩膀上了。
她看着灶台前年轻人的瘦削肩膀,抿了抿嘴唇,有些怜惜的低声说道:
“扛得住吗?”
正在给灶台添柴的年轻人闻言身形一滞,手中的干柴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抬头,将干柴丢进灶台里,碎碎念道:
“按照以前的性子,应该扛不住,扛不住的话也就撂挑子撒手不管了,各人自扫门前雪,怎么说我也是个亲王世子,富贵一生不在话下。可若是以后的话,有可能会扛不住,扛不住的话......那就死扛吧,没法子,谁让春姨娘你说学府中人都是一家人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哪有将家人弃之不顾的道理。”
春姨娘闻言如遭雷击,呆呆愣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双手,走到李玄霄身旁,俯下身,一把抱住蹲在地上的李玄霄,言语哽咽道:
“别硬撑,若真是哪天撑不住了,给春姨娘说,春姨娘给你做主,没有哪家大人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孩子硬撑死扛的道理......”
李玄霄在春姨娘的怀中支支吾吾道:
“春姨娘......你……你这胸脯太大了,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闻言,春姨娘站起身,抬手抹去眼角几滴泪痕,踹了一脚身下的年轻人,语调有些生涩的笑骂道:
“扛不住就去死,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重振学府声名,什么挑起儒道大旗,都跟你这个小混球没关系。”
李玄霄站起身,看着春姨娘脸上梨花带雨,却仍是要兀自强撑着。
他拂袖帮她擦了擦眼眶,笑着说道:
“春姨娘,您还不知道我嘛?小混球哪有让别人欺负的憋闷时候,不都是在欺负别人?若是真有一天被人家欺负上门又打不过的话,咱也知道风紧扯呼的道理。”
春姨娘抬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胸中阴霾一扫而空。
侧过身,抬起灶台上的锅盖,看到锅中热水沸腾水汽翻滚,她向后招了招手道:
“把柜上的面条拿来,水开下锅喽。”
李玄霄将面条递到春姨娘的手中,春姨娘将一束面条拦腰折断,撒入沸水之中,顿时水汽被新入锅的面条压住,不复翻滚景象。
期间春姨娘时不时的提起三先生视若珍宝的春生剑,当作烧火棍去灶台底下添柴加火,弄得春生剑乌烟瘴气,丝毫不见当世名剑的风光。
李玄霄看着春姨娘这般暴殄天物的可恶行径,嘴角一阵抽搐,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好在心中为春生剑默默祈祷。
待面条煮好后,春姨娘娴熟的将锅中面条盛入旁边早就摆好的粗瓷大碗之中,一锅面条正好放满五个粗瓷大碗。李玄霄拾起灶台旁春姨娘早就切好的葱花,错落有致的洒在五个粗瓷大碗中,一阵芳香趁着热气扑面而来。
做完这些后,她头也不抬,又向李玄霄招了招手。
李玄霄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疑惑问道:
“春姨娘,这些面条就足够我们吃个浑圆了,为何还要再添?”
春姨娘站直身体,双手扶在灶台上,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自从江南道并入齐国版图后,有不少世代居于江南道忠心大唐的家族背井离乡来到中原,虽说官府对这些搬迁而来的江南望族抚恤有加,但却不能照顾到每一个逃难来此的底层民众。我有一次去太桑城买胭脂,亲眼看到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骨瘦如柴的饿死在官道旁,也不知哪个挨千杀的如此缺德,这么小的孩子都不管不顾弃之如屐,要是让老娘知道他是谁的话,老娘非得拿刀......非得让陈竹竿教训他一通!回来以后,我就跟臭棋篓子商量了一下,因为咱们学府财力有限,所以也就只能每月给太桑城的难民做些吃食,好歹也算是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李玄霄听完默不作声,上层权贵漫不经心的一举一动,落实到下层民众的生活中,无异于灭顶之灾。
一锅接一锅的滚汤面条自大锅之中捞起,带着升腾热气盛入一个接一个的粗瓷大碗中。
春姨娘有些辛苦的站直身体,被汗水打湿的单薄衣衫使得玲珑身躯活灵活现,颇有几分朦胧雾罩的感觉。
她有些无力的捶了捶僵硬的腰身,已是日上三竿。
李玄霄看着春姨娘额头汗珠岑参如雨下,取过一条汗巾,交到她的手上,动容说道:
“春姨娘,辛苦你了。”
春姨娘接过汗巾,胡乱抹了抹脸,伸手将额前鬓角有些散乱的青丝拂到耳后,轻声笑道:
“这算啥,想当初给你们做饭时,学府上下三千人,都靠我一个人鞍前马后起早贪黑的伺候着,谁也没见我喊过一个苦字。这会儿呀,咱们累点就累点,但能让那些逃难来此的人少饿一顿是一顿,也算是积善行德给学府攒名声了。”
李玄霄笑道:
“怪不得春姨娘驻颜有术,原来是因为这功德无量的菩萨心肠呀。”
春姨娘佯怒嗔怪道:
“就你贫嘴!”
说着,她转过身,视线越出门口望向门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她面容微动,轻声说道:
“也许这一顿饭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命途多舛,但最起码也能让他们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好人永远比坏人多,良民永远比贪官多。”
李玄霄顺着春姨娘的视线走出厨房门口,原本被三先生斩仙一剑将南面松海击成砾粉,人烟浩渺破败不堪的学府门前,站着一眼望不见头的乌压人群。
男女老幼,高低不同。
但相同的是,每一个站在那里的人,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如乞食乞丐一般,眼神炽热的望着这里。
李玄霄看着人头攒动等待施济的逃难人群,眼神闪烁,喃喃说道:
“古来多少兴亡事,尽付将相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