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看着桌上杀气四溢的局势,眉头皱的愈发深沉,右手变掌为拳,重重的摁在桌沿。
黑白两色棋子经历怪力鬼神般的突兀变化,此时局势如乱石林立湛放寒芒。
若是未能登堂入室的棋手来观察这局棋势的话,只能看到黑白两棋以木桌中轴为界限泾渭分明,落子仅仅多一颗的黑棋稍占上风,但也并不是无可救药,假如交给手腕高明的棋手,说不得白棋也有起死回生转危为安的际遇。
但是落在享誉盛名的棋坛国手眼中,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来自黑棋的紧逼压迫。站得高,看得远,自然而然更能体会的到来自白棋的步步紧逼。
倘若是高达九段的棋坛国手在旁观摩的话,说不得便会被白棋处处受制的局势压抑的喘不过气:
黑棋演化而成的巨龙虽说高高在上隐于云间,狰狞龙爪探出云海,一双龙目审视人间,自有一分坚不可摧的威严。
但下方白色棋子演化而成的四首巨蟒,已然稳稳地压住白棋在棋盘中的气。蟒身盘于大沼之中,四只蟒首如跗骨之蝇一般冲天而起,跃向黑色巨龙的逆鳞之处,露出八只寒光闪闪的猩红獠牙。
只要上方黑龙露出哪怕一丁点的破绽漏洞,白色巨蟒便会连带蟒身一跃而起,狠狠将隐于云海的黑龙整个身子撕扯成齑粉!
棋势愈发如履薄冰,也就愈发考验捻子下棋之人的棋力火候。
在这盘杀机四起的棋局之中,下棋之人若是一个不小心行差就错,就会将本来摇摇欲坠的黑棋三十三子,重重推向万丈深渊。
二先生面色深沉,凝重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变化,但摁在桌沿的右手,却慢慢攥的越来越紧。
三分草庐内,唯一一盏柱灯烛火飘摇,光线昏暗如夕阳落山后的傍晚。
焦黄的火光打在二先生苍白的面庞之上,照的二先生本就瘦弱的身躯愈发显得骨瘦如柴,也愈发显得他面无人色。再加上他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若是他神色不断变幻的眼睛,恐怕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具从坟墓中刨出来的干尸一般,。
二先生目不转睛的看着桌上的棋势,一双清亮如泉的眼睛,时而因茅塞顿开而微张,时而因陷入沉思而眯起,在昏暗的光线中起伏不定来回变换。
他迟迟不肯落子,甚至就连去棋盒之中捻取棋子的动作都没有。
棋坛之中,赢得万盘棋,方称得上是国手。
国手有九段,获封国手称号的棋士,需要越级挑战上一段国手,若是平局和棋或是陨落惜败,则国手段位止步于此。心境受损如武道桎梏,非有天大机缘,此生难以逾越。
若是战而胜之,则级级攀升,直至九段。
九段国手,足以成为皇帝陛下的棋待诏,晋升文华殿大学士,位居三品,封谥文候,足以在司礼监“名士”卷中留下流芳百世的姓名。
若是有一名冠绝天下的九段国手,逐一将其他九段国手挑败,且从无败绩,便可获封名动天下的棋坛魁首尊称--“天元”。
获封天元尊号的棋手,无形间便可推演天机趋利避害,寻龙望气超然物外,即便九五之尊的皇帝,也要以礼相待。
大唐煌煌乎千百万人,善棋之众巍巍乎数十万人,近百年来,却也不过是只出了一名天元。
这盘棋之艰难,黑棋处境之危险,甚至就连当今大唐帝国唯一一个称得上“天元”称号的二先生,都不得不谨小慎微,仔细思量着其中的得损利弊。
这怪不得他瞻前顾后。
因为桌上这盘棋,下得很大。
大到就连见到大唐皇帝都可不用行跪拜大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大人见面都要向其弯腰作揖的二先生,视之若命。
这盘棋,下的是天下大势,下的是大唐与四国的国家气数。
而执棋落子的两人,一个是被大唐皇帝奉为座上宾的国士。另一人,则是遥领南方宋齐梁陈四国、信徒满天下的齐天乐府府主。
两人皆是当世棋坛绝代风华集大成者。
一人以四国气运为棋,潇洒执白子先行。
一人以大唐国数为棋,再压上一条性命,决然捻黑子后手。
江湖曾有传言说大唐帝国重中之重的镇国大阵,就在气数最盛的国都长安城,隐藏在金銮殿鎏金龙椅之下的密室内,由退隐江湖的皇宫武奴日夜看守。而主阵之人,则是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司天监监正晏重光。
只有寥寥几位这个庞大帝国的真正执牛耳者,才知晓真正的镇国大阵,其实是由开创东池学府人--孔夫子一手修建而成的。
大唐建国之初,承载整个国家气运的两枚玉玺,一枚底部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玺,现在依然放在御书房中。而另一枚底部刻有“天命明德,保国太和”的定山玺,则随着孔夫子来到东海之畔。被孔夫子以圣贤境的超凡修为,炼化成一座囊括整座大唐疆域的大阵,用以保大唐山河安稳。
当年孔夫子炼化定山玺的地方,就是如今的三分草庐。
东池学府能作为镇国四宗之首,屹立大唐帝国千年而不倒,靠的便是建于学府之内拱卫大唐江山的镇国大阵。
而二先生,则是镇国大阵的当代主阵之人。
二先生看着一步一杀机的棋势,眼睛又是张开眯起数次,过了好久,摁在桌沿的右手却依然是纹丝不动。
整座幽暗的草庐之内,昏火招摇,一片死寂。
正在二先生冥思苦想求解之法时,草庐之外却是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嚎声:
“别打!春姨娘......我......我这就上山去砍柴!哎呀!别打,别打!万一打坏了春生剑,三先生不得抽死我!”
接着又是一阵追赶打骂声:
“小混球,你给老娘站住,看老娘不把你屁股打开花!真是翅膀长硬了,啊?还敢叫老娘去砍柴?老娘长得这么貌美如花,去太桑城买胭脂的时候,连俊俏公子都眼神直勾勾的看着老娘,是干那种粗活的人吗?嘿!你还跑?站住!”
二先生听着屋外声音越来越小的姨娘的纠缠打骂声,不禁摇头苦笑,都十年了,她还是这个样子。越是在意的人,她越是不吝辞色。
听着外面熟悉的吵闹声,二先生突然想起李玄霄走之前说的那番灭火妙言,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宽慰。再望向繁杂棋局时,眼神顿时轻松不少。
他摊开右手,从棋盒之中捏起一枚圆润松木黑子,提子重重敲在黑龙逆鳞之处,喃喃说道:
“齐添语,你想要凭借一手暗送秋波,打乱我多年对在庙堂之上的培植谋划,确实是下得一手好棋,让我在其中自顾不暇,你好冷眼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可那也要看看你的鱼线够不够长。你想要在皇位更迭长安大乱的风波之中乱中取利,那我卫青山便要再添上一把烈火,乱中取胜。你齐添语一直看不起我大唐的读书人,总说读书人都是沽名钓誉之辈,毫无挺直脊梁可言。那你看看我这个读书人的脊梁,到底直不直?”
他的话没有人能听到,因为草庐屋内,除了他,没有一个人。
但他的话,好像已经被那个想要听到的人听到了一般,距离二先生稍远一些的白棋棋盒之中,突然浮起一枚白色棋子,稳定的静止在棋盒上方,不摇不动。
二先生眼神轻松地看着浮起的白色棋子,看着它白光一闪,伴随着一声清脆吟鸣,像被人赌气一般,重重的丢在木桌之上的棋局上。
他举起桌角的酒碗,一口饮尽大碗之中的割喉烈酒。仅是一小口便辣的李玄霄说不出话来的割喉烈酒,二先生一饮而尽,却仍是有些意有不足。
他有力眼神愈发清亮,极快的自棋盒中提起一枚黑色棋子,又是轻轻敲在棋局中黑白棋子密集攒聚的白龙逆鳞之处,轻声道:
“你齐添语想要欲擒故纵,假借皇子夺权削我大唐气运,那我卫青山就给你个李代桃僵,看你如何应对!”
二先生看着黑子落下之后,白色棋盒之中迟迟没有动静,枯霜般的脸色之上映起一抹笑意,爽朗笑道:
“怎么样,我卫青山这个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可还入得你齐天乐府府主的法眼?”
白子依旧没有动静。
方桌之上,没有棋盘,没有棋线约束的反常棋局。
三十五颗白子,三十五颗黑子,针锋相对。
隐约间又旗鼓相当。
二先生看着白子如哑口无言般寂静无声,爽朗一笑,突然间记起年轻时高中状元郎最为潇洒之时做的一首小诗,此时念来颇有些回味无穷。
“谁言书生无意气,谁说士子不风流?我辈心诚读书人,指点乾坤定江山!”
说着,他抬起右手,举起手中空荡荡的酒碗。
高举过顶。
像是在敬那高高在上的天。
更像是在敬大唐所有意气风流一心念国的读书人。
纵情长啸
“且放声,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