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目睹着李玄霄的神情变化,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赞赏神色,而是提起酒葫芦,在本就剩下多半碗酒水的酒碗之中添至溢满。语气平淡,但说的话却丝毫不见平淡,落在李玄霄耳中,甚至都听出了杀机四伏。
“十年的时间,奉天教虽未在大唐境内取得长足发展,但仍然将大唐底蕴破坏的七七八八。赋税重地的江南道已经沦落为奉天教的鱼米之乡,除了十年前那一大批心怀大唐的读书人引发的士子北奔,其余剩下的大部分清流士子都改弦易辙,转投在奉天教的大旗之下。西凉道面对西域诸国的连年进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根本分不出有效兵力去防备江南道随时可来的反戈一击。辽北道近年来也是不得安宁,被大唐镇压千年的北蛮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借助奉天教的这股东风,恢复千年之前的蛮族气运。”
“庙堂之上,一些受到奉天教影响的新晋贵族和新宠文人,一直在朝堂之上鼓吹罢黜百家,独尊天道的言论,更是将百教之首的儒释道三教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直欲除之而后快,给奉天教在长安城的传教腾出位置。再加上本就不在三教之中的翰林院在其间左右逢源渔翁得利,使得各位学府老人在朝堂之上风雨飘摇。读书读书,把书读到敌国手里的情况,我卫玠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趣谈。”
“江湖之上,更是乱作一团粥。镇国四宗中,南教道庭九座道山之中,青城、峨眉、九华,皆已发出江湖令,明确表示归顺奉天教,除了武当一山依旧不变初心不改初志外,其余五山也都是犹豫不决。据我猜测,大概就是见风使舵,最终哪边得势便会钻进哪家的衣袍底下。东池学府在经历玄武门案之后,元气大伤,弟子凋零,自顾不暇,能够在江湖庙堂中保持原有十分之一的号召力,已是殊为不易。西沙禅宗镇守西凉一道是先祖立下的规矩,非有国难不得逾越。北岳剑海那群闭门造车之徒更不用细说,除了每过几年便会放出一名剑道魁首,在江湖之中掀起一阵修剑风波,给大唐江湖锦上添花绰绰有余,但对咱们大唐来说却没有做过一件雪中送炭的事。”
“如今大唐国势早已岌岌可危,无论是庙堂之高,亦或是江湖之远,都受到来自奉天教和南方四国或多或少的明枪暗箭。”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天下大势,二先生缓了一口气,拾起右手,一口重重饮尽碗中酒。轻轻放下酒碗,莫名叹息道:
“国有患难,匹夫有责乎?”
李玄霄一边静静地听着二先生分析着天下大势,一边慢慢思考着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下山的日子不长,对于目前大唐国势的了解,也仅是局限于来自他人的道听途说,并没有真真切切感受到大唐国祚的风雨之势。
听完二先生这并不算危言耸听的话语,李玄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说道:
“处乱不可自危,攘外必先安内,大先生在劝学堂中经常如此教育我们。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想拯救日薄西山的大唐国祚于危难之中,按照大先生的说法,就一定要先整肃朝纲。上行下效,文官为国不为财,武官为国不惜命,才可以将江湖民间这条大河一并通浚。”
二先生眼神一亮,似乎是对李玄霄这番鞭策入里的说辞十分赞赏,接着他的话尾继续说道:
“如今长安城里鱼龙混杂,不知有多少奉天教的眼线耳目混杂其中,皇帝陛下的清静无为治世之策使得流言四起,百官之宰的首辅大人又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奸相’,再加上金銮殿上一些迎风转舵的墙头草,看似平静无波的庙堂格局,其实实质上早已暗礁浮现乱作一团。”
李玄霄哂笑一声,没有给出自己的见解,顾左右而言他道:
“小时候一到冬天,我就爱在听风雨庭院之中抱薪烤火,但每次都不敢把快要熄灭的柴火踩灭。后来娘亲就告诉我,想要熄灭柴火,其实不一定要一脚将其踩灭,这样做既会惹火烧身徒增麻烦,也会将烟尘溅射的四处都是,弄脏了庭院。想要熄灭这团乱火,其实道理很简单,只需要继续吹风点火,等干柴燃烧殆尽,即便再大的火焰,成为了无根之源,也只得乖乖消失。”
二先生仔细品味着话中余味,思索过来其中道理之后,连连赞叹道:
“妙!此计妙极!乱上加乱,以毒攻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李玄霄汗颜道:
“学生胡言乱语而已,二先生切莫放在心上......”
二先生打断李玄霄的话,欣然说道:
“大道往往藏于小事之中,单单就王妃这煽风灭火一事,放在此处,颇有几分画龙点睛之笔。”
李玄霄心中有些得意,看,哥们儿信口胡诌都能被二先生说成是大道理,还真他娘的有些佩服自己的智商。
尽管心中得意不已,但他脸色依旧不变,怕被二先生讥讽为小人得志......
待那股沾沾自喜的情绪淡去,李玄霄平复了一下心神,沉声问道:
“二先生,您一直说我们还有事要做,那我们现在到底要做些何事?”
二先生似乎还沉浸刚才那道妙计之中,喝了一口酒,面色微红道:
“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在三日之内将我列给你的书目一一用心读完,然后向三师弟请教关于浩然剑意的修炼问题。至于之后的事情,等你回长安城时,我自然会有所嘱咐。”
听到二先生说要列书目,自知内情的李玄霄苦着脸说道:
“能不能只向三先生请教浩然剑意的修炼?”
二先生瞪眼道:
“怎么,你不喜欢我的书吗!”
李玄霄赶紧谄媚赔笑道:
“喜欢!哪儿能不喜欢呢?喜欢的不得了,以前经常来这三分草庐不就是想读二先生的藏书嘛!”
二先生扯了扯嘴角,咬牙说道:
“当年是谁经常拿我的前朝孤本擦屁股来着?还说什么学府里的纸张太过粗糙,刮的屁股蛋儿疼,我看你就是屁股痒了,欠敲打!”
李玄霄连连摆手求饶,“那都是陶江那小子逼着我做的!不管我的事!嘿......二先生您这是什么眼神?您不信我?不信您可以去问问陶江!”
看着李玄霄信誓旦旦的样子,二先生无奈一笑,笑骂道:
“去你娘的,我去哪儿问陶江?”
李玄霄刚想要继续扯个小谎蒙骗过去,却突然被一声草庐之外传来的狮子吼打断。
“小混球,赶紧给老娘滚出来!别以为躲在草庐里就能光吃白饭不干活,惹毛了老娘,连臭棋篓子一块打了!”
李玄霄听着那声熟悉至极的声音,苦着脸看着二先生,哀求道:
“二先生,我能现在就开始读您的书吗?”
二先生苦笑一声,回答道:
“我劝你最好还是尽早出去,如果惹恼了春姨娘的话,只怕我的早饭也没着落了......”
李玄霄唉声叹气的站起身,作势想要离开三分草庐。转身一看,呵,四面都是墙壁!怎么出去?
他低头丧气的又是转过身,看着端坐在方桌之后的二先生,凄声道:
“二先生,我忘记应该如何出去了......”
二先生摇头一笑,道:
“现在的年轻人呀,年纪不大,忘性不小。机关就在我身后那座书架上,记得以前你经常踮着脚尖去摆弄那本书的。”
说着,他作势便要起身,枯瘦如柴的二先生刚抬起腰身,兴许是长坐不起的缘故,却又摇摇欲坠的重又坐下。
他苦笑一声,双手撑在桌沿,艰难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来。
李玄霄看着二先生艰难起身的样子,没来由鼻头一酸。快速走到二先生身侧,一把按下二先生挣扎欲起的身体,轻声说道:
“二先生,我来就好。”
被强行按住身体的二先生也不执拗,又是摇头苦笑一声,然后轻轻坐回坐垫,转头指着身后书架上层的一本书,轻声说道:
“向东扳动那本书,就可以打开草庐的禁制。”
李玄霄拍了拍二先生的肩膀,然后走到书架旁,顺着二先生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本样式老旧却又人尽皆知的一本教书:《童学启蒙》。
李玄霄伸手握住童学启蒙的书脊,轻轻向右转动。
启蒙,谐音启门。
启门,即开门。
李玄霄背对的方向,也就是二先生面对的方向,那面封闭完好的墙壁突然如大潮劈开一般向两旁打开,一缕独属于清晨的曙光猛然将这片幽暗的草庐照亮。
在门打开之后,二先生似乎是有些不适应突兀而至的光线,眯起眼睛,看着草庐之外明月湖上的迤逦景色,枯白的脸庞上映起一片潮红,喃喃说道:
“大好河山那......”
李玄霄转身走到二先生的身侧,弯腰作揖,行礼道:
“二先生,那学生便走了,待处理完春姨娘的事务,再来叨扰您。”
二先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待李玄霄前脚刚走出草庐,退至两侧的墙壁在无人操控的前提下竟然以极快的速度复合,墙壁重合之后,一道无形气机将整座草庐包裹而进,形成一道即便天命境强者舍命一击也无法破坏的禁制。
没了屋外的光线,草庐之中又陷入一片幽暗之中,只剩下墙角的一盏柱灯,在独自摇曳着灯火,在黑暗之中播洒出一点光辉。
二先生双指弯曲,对着平淡无奇的松木桌沿轻轻一扣。
突然,松木方桌之上,七十七颗圆滑棋子,如万鲤跃出湖面一般,同时升起。棋面下方像是被一只宽厚手掌托起一般,悬在半空,静止不动。
然后,跃至半空之中的七十七颗松木棋子,以肉眼难见的速度互相交叉穿梭而过,如军阵演练一般被人以极快的速度在半空之中指点挪动。
三个呼吸之后,穿插交错的棋子戛然而止,然后仿佛被人一掌重重按下,齐齐跌落在木桌上,一时间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可闻。
异象初生之时,二先生看着木桌之上匪夷所思超乎常理的变化,却是神态自若,惊奇惊惧惊愕全无。
待七十七颗松木棋子尘埃落定,落在木桌之上后,二先生皱紧眉头,紧紧地审视着桌上焕然一新的棋局。
原本平淡无奇的局势,在一系列令人咋舌的演变后,桌上棋势却是反转如星河倒挂。
一步一杀机,一子一生死!
以木桌中轴线为分割。
木桌上方,黑色棋子紧密衔接,如一条飞天巨龙,在木桌上如天王怒目,张开血盆大口,向着下方愤怒咆哮。
木桌下方,白色棋子错落有致,如一条四首巨蟒,在木桌上如魔神在世,四头吐气如网,紧紧地缠着黑色巨龙的逆鳞之处!
正是千般棋局之中,就连九段国手都束手无策的必死之局。
白蟒吞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