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看着李玄霄吐着舌头一副痛苦难耐的表情,忍俊不禁道:
“没有经历过世事沧桑的少年,又怎会知晓烈酒入腹暖凉心的酣畅?”
李玄霄口喉之中被那股烈酒余味熏灼的有如烧了一团烈火,自顾不暇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二先生的言语打击。
待那股辛辣之气稍稍退散后,李玄霄狠狠的吐了几口气,想起刚才的窘迫,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甘心。看着对面二先生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赶紧将扯远的话题绕回来,将手中酒碗递给二先生的同时,说道:
“对了,二先生,您还没有说明白学府为何要重出江湖呢?”
二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心绪,知道自己刚才又因为老师的缘故而有所失神。每一次想到当年老师在学府的点点滴滴,他都会如此这般心若惘然。
在他心中,如果,只是如果......如果老师当年没有重伤西去的话,即使是在玄武门案发生之后,学府也应该会东山再起,最起码......也不会如今日这般捉襟见肘吧......
接过李玄霄递来的酒碗,恢复平静的他轻声说道:
“刚才说到哪儿了?”
李玄霄想了一下,回答道:
“荀夫子当年和奇怪师父有个约定。”
北冥山的那个高人,一直被李玄霄称作奇怪师父。在北冥山修习的十年间,奇怪师父从未教过李玄霄一招一式,甚至都没有跟奇怪师父说过几句话。唯一的一次只是在上山之初,得到那柄惊雪,然后便被告知何时能够打败那只鲲鱼,何时便是下山之日。
他也从未看见过奇怪师父出过一次山洞,似乎在他的印象里,那个普通山洞就好像一座牢笼,将奇怪师父牢牢地束缚在那个山洞里,一步也出不得。平时的饭菜都是李玄霄做好之后,交由师弟沙有心,让天生通玄境的师弟跃下山崖,将饭菜送过去。
有时没事的时候,李玄霄也会偷偷摸摸不怀好意的向师弟问起奇怪师父,问奇怪师父在山洞之中一步不出,那平时的拉屎撒尿是怎么解决的?没想到就连经常与奇怪师父接触的师弟都不曾见过他是如何解决私人问题的,童言无忌的师弟的回答更是让李玄霄有些头大:撒尿不都是用裤裆里的鸟吗?
每当看到师弟在悬崖峭壁间如灵猿挂壁一般轻脚连点,转瞬间便下降到半山腰,手掌勾住一块凸石,翻身甩进那处山洞,李玄霄都好生羡慕,也有些内伤。感觉自己这个做师兄的,甚至连小上自己好几岁的师弟都比不上。一阵哀婉叹息之后,他只得提着惊雪灰溜溜的跑去山顶,咬牙继续接受那如针毡一般的鹅毛雪花的洗礼。
都说条条大路通天道,可有些人偏偏就生在天道上,如何不让人嫉妒?
二先生提起酒葫芦,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并没有急着喝掉,而是抬头看向李玄霄,思考了一下,缓缓说道:
“那个约定因为年代久远,加上世间只有老师与那位高人两人知晓,具体内容如何,已无处可知。不过有一次老师酣酒之后,曾与我透露一丝秘辛。当时老师伏在桌上醉眼惺忪,却是面有忧色,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袖,语重心长的交代我说:日后学府必有大难,若是学府士子有幸上得北冥山,却此生不曾归来,那是学府中人的命,毋须挣扎。若是那人能够下山,正是学府东山再起时!”
李玄霄愕然。他没有想到自己下不下得北冥山,竟然成了学府兴亡与否的重中之重!
在北冥山上的那十年,他也曾自暴自弃过。人人都想过舒坦日子,没人会有自虐倾向,更没人愿意在冰天雪地中承受那如针刺骨般的风雪磨砺。
可在每一个不曾登上山顶迎接风雪的夜晚,他都会辗转难眠。
无他,在他每次偷懒不想修炼的时候,闭上眼睛,看到的是学府师兄们一个个的温煦笑脸......
他们有的嘲笑过自己不堪大用,丢了学府士子的脸面;有的甚至会在自己被三先生追打的时候落井下石,亲手将自己捆绑起来交给三先生;也有人会在自己给春姨娘打下手生炉做饭时,投来鄙夷的目光,口中冷嘲热讽君子远庖厨之类的话,绕的自己远远地。
但更多的师兄们,会在他无处可躲的时候在门前开一条小缝,让自己躲在他们的房间里;在他饥饿难耐的时候偷偷摸摸的递来一个热乎乎的馒头,言笑晏晏的摸摸自己的头;在他被三先生一脚揣进明月湖中的时候一边打笑着一边送来干净衣衫;会在自己被三先生手中戒尺抽的掌心通红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给自己手心涂上药膏,还埋怨三先生打的太狠......
可是,那些师兄们。
都死了。
死在玄武门前。
死在大唐国内。
死前
连遗言都没有留下。
就这么走了。
死后
朝廷还要给他们冠上“忤逆圣意”的帽子。
......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来到北冥山,还要每日忍受冰雪刺骨的痛苦。除了后来上山的小师弟,甚至周围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孤寂,冰冻,疼痛......
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
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从北冥山后崖上跳下去。
死了,也就不用去想这么多的事,也就一了百了......
每当李玄霄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将厚重貂裘蒙住头,趴在地上狠狠的哭一场。
只流泪
不出声
不是不能出声,而是不敢出声。
怕师兄们在路上走的不安稳,走的不放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既已到了伤心处,又何尝弹不得?
每到这时,沙有心都会悄悄坐在李玄霄的身边。也不出声,只是轻轻的将貂裘掀开一个小角,然后紧紧地盯着貂裘下的师兄。
他怕师兄闷出病来。
有时,仇恨反而是人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的最大依靠。
......
李玄霄现在有些庆幸,幸亏自己当年忍下了那种常人难以忍受的刺痛,才有机会在林鸟后飞、过了最好修道年龄的情况下,登入武道之途。
在初入少阳境后,凭借着风雪打磨的强悍身体,和师弟送来的渔阳刀法的刀谱,硬生生将如小山一般的鲲鱼轰入海底,才兑现了奇怪师父当年的承诺。
回想起当年在北冥山上日复一日的顶风练刀冒雪健体的苦难时光,李玄霄苦笑道:
“二先生当年为何要选我上北冥山,宋明哲不是更好些吗?万一我真是一滩扶不起来的烂泥怎么办?万一我真的下不得北冥山,孤注一掷的学府怎么办?如果是宋明哲的话,二先生应该也不必在这三分草庐中提心吊胆吧......”
二先生轻笑道:
“其实送上北冥山的人选不是我决定的,甚至连整座学府都决定不了,而是那位高人传过话来,指名点姓要的你至于原因为何,恐怕只有那位高人才能知晓。而且枯守在三分草庐中,也与你是否能够下得北冥山无关,而是我在这里,确实有些事情要做。”
顿了顿,二先生看到李玄霄仍旧有些伤怀,加重语气说道:
“既然你已下山,过去的事便不用再提,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李玄霄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神已变得无比坚毅。